青田人出国之前需要考取一张厨师资格证。因此县城中心区随处可见“出国厨师培训”的广告牌。 肖莎　摄

　　青田人出国之前需要考取一张厨师资格证。因此县城中心区随处可见“出国厨师培训”的广告牌。

　　肖莎 摄

　　法治周末记者 肖莎

　　发自浙江青田

　　“高平在西班牙被捕的事情，有没有影响到你？”10月24日回到浙江省青田县后，这几乎成了叶文每次和朋友见面时必然被问到的话题。

　　曾经作为优秀华商代表出现在青田县乃至浙江省媒体上的高平，10月21日突然在西班牙被冠以“黑社会”、“洗钱”、“偷税漏税”等标签。这也让青田县这个在西班牙有7万多名青田籍华人华侨(华人是指已经入了外国国籍、祖籍在中国的人；华侨是指长期居住在国外、但依然有中国国籍的人)、在全世界有25万青田籍华人华侨的小县城躁动起来。

　　因为在高平案尚未有定论的时候，西班牙媒体几乎齐刷刷地、斩钉截铁地认为中国商人高平有黑社会背景。很多青田人乃至中国人都在思考：华商在国外是否受到了不公平待遇？国外淘金这条路是否依然走得通？

　　“这次虽然对我没有直接影响，但以后在国外的生意肯定越来越不好做。”叶文告诉法治周末记者。

　　“那以后会考虑回国发展么？”记者问道。

　　叶文笑了，他给记者讲了一个青田人出国和回归的故事，然后反问：“如果是你，会怎么选择？”

　　走出去：为生计

　　1959年，叶文生于青田县山口镇，由于家庭出身不好，文革期间读完小学就在家务农。

　　位于浙江省东南部的青田县是典型的山区县，地理环境可用“九山半水半分田”来概括，人均耕地面积不到3分。在全国人民都没有实现温饱的时候，叶文一家忍受的饥饿可想而知。

　　山口镇是青田石雕的主要产区，两三百年前，这里就有人为了生计出国贩卖石雕。一直到近代，青田人都在不断地通过各种途径出国打拼，也因此这里成为青田县华侨较多的乡镇。

　　民国时期，和很多穷苦人一样，叶文的舅公藏在一艘开往日本的轮船船舱底部，偷渡出海，后来辗转到了西班牙。

　　1984年，叶文25岁，在舅公的帮助下，到了西班牙。他的很多同乡和他一样，被亲戚们带到世界各地。

　　“我离开家的时候，包括我们家在内的很多青田人住的都是土房子。”叶文告诉记者，“我当时并没有想过要做多大的生意，只想着能多赚点钱，住上好房子，让家里人过得好一些。”

　　由于文化水平不高，又没有一技之长，叶文到西班牙后先给一家中餐馆刷盘子：“每天没命地刷，一天不工作，就一天没有饭吃。”

　　叶文后来的发展路线，和很多早期出国的青田人发展路线基本一致：刷一两个月盘子，然后学做厨师；攒够一笔钱，自己开中餐馆；到了20世纪90年代，攒的钱越来越多，中国制造风靡世界，就开始从事商品贸易，从小店开始做，慢慢扩大店面。

　　“即便是自己当老板，我们也在给自己打工。开餐馆的时候，西班牙当地人一周工作5天，我们一周工作7天；西班牙人一天工作7小时，我们一天工作10小时甚至12小时。餐馆里所有没人干的活都得自己干，比如跑堂、买菜、刷厕所。”叶文回忆起在海外创业初期的生活，语速飞快，似乎想要忘记那些个没日没夜的日子，但记忆深刻得又不容回避。

　　不过，经过初期的打拼和后期的努力，此时的叶文手上戴着劳力士表，坐在青田县的一家咖啡厅里，喝着特浓卡布奇诺接受法治周末记者采访。而且他家的祖宅也不再是土房，已经被重修成一栋4层的欧式小楼。虽然平日里只有父母两人居住其中，但这样的建筑告诉村里人，房屋的主人在国外有出息了。

　　叶文在国外的发展模式一直延续到今天，略有不同的是，如今在西班牙等国做厨师需要资格证，所以青田人在出国之前需要考取一张厨师资格证，剩下的基本都一样了。也因此，如今的青田县城中心区域随处可见“出国厨师培训”的广告牌。

　　“即便碰到金融危机了，青田人尤其是那些没有上大学的年轻人，还是愿意到国外闯一闯，因为相对来说在国外赚钱还是比较容易。以西班牙为例，一个月刷盘子都至少有900欧元，这是西班牙政府规定的最低工资标准，换算成人民币，一个月也有七八千块。中国人很能攒钱，900欧元一般能省下六七百欧元，这些钱拿回来就能活得不错了。”叶文说。

　　叶文的家族里，如今已经有70多人在国外打拼。在这种形势下，青田县政府新闻办主任瞿瑜华告诉记者，官方统计的青田籍的华人华侨已高达25万人，而青田县所有人口只有51万。在方山镇龙现村，有一半以上的村民在海外50多个国家和地区经商创业，这个村子也因此被称为“联合国[微博]村”。

　　“华人华侨人数的统计应该是不完全的，比如一些已经入了外国籍的青田人，他们的下一代就没被统计在内，但这些孩子也应该算作青田人。”叶文身上有着浓烈的家乡情感。

　　如何攒钱：公开的秘密

　　在高平案中，西班牙媒体称警方在高平旗下的国贸城搜出了600多万欧元现金。对此，叶文并不觉得稀奇。

　　“在国外，很多中国人家里都或多或少有几万块现金，因为这些现金都是所谓的“黑钱”，不能存到银行里。‘黑钱’也就是偷税漏税获得的收入。不仅是中国人在这么做，其他国家的人也这么做。高平只不过是生意做大了，‘黑钱’就多了。”叶文说。

　　叶文告诉记者，一般偷税漏税的渠道是，从中国进口货物到西班牙时，为了少缴纳进口税，就打通西班牙海关工作人员，把价值10万元人民币的货物报成2万元人民币，这样一来剩下的价值8万元人民币的货物销售后得来的钱，就变成了说不清楚来源的钱，也就成了“黑钱”。如果不是做进出口贸易的，比如开餐馆，那就是在报税的时候低报每一天的收入，然后把账尽量做平。

　　“钱就是这么一点点攒下来的，这也是华商圈子里公开的秘密，区别就在于偷漏税的额度高不高。但在西班牙，往银行存3000欧元以上都要说清楚合法来源，所以这些钱就不能放到银行里，只能放在家里。这些钱如果想在西班牙公开使用或通过银行汇到国内，就要先通过地下钱庄等渠道‘洗白’。当然还有人通过货运的方式把现金带回中国。”叶文介绍。

　　在接受法治周末记者采访时，叶文说如果直接带现金回中国时被西班牙海关查出来，还不能承认这钱是自己的，只能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再多的钱都不能要了。因为一旦承认钱是自己的，就意味着你这钱是非法获得的，是要受到惩罚的。

　　但谈到这些时，叶文反复要求，一定不能在文中出现他的真实姓名，因为高平案出现以后，西班牙警方肯定查得越来越严了，怕给自己惹麻烦。

　　在西班牙华人联谊会会长阮松铃看来，明目张胆偷税漏税经商的人，无疑是走在钢丝上。然而为了赚更多的钱，仍然有大批包括中国人在内的人在通过偷税漏税的方式获利。

　　但无论如何，在青田县脱贫的过程中，侨商的力量不可忽视。而且从上世纪90年代起，就陆陆续续有侨商回到青田县投资。随着青田经济的发展，这个不到10平方公里的县城，在侨商的推动下，房价一路飙升。如今，青田县房价普遍在2万元/平方米以上，县城中心区域的房价已经高达4万元/平方米。

　　由于大多数青田侨商居住在欧洲，他们也带回了欧洲的建筑风格和生活方式。在青田县城乃至农村，有欧洲元素的建筑随处可见。而西餐厅、红酒坊更是比比皆是，县城里仅西餐厅就上百家。叶文甚至有点骄傲地告诉记者，在青田可以吃到正宗的西餐，甚至于在当地买菜或坐出租车，都能直接使用欧元。

　　这里可谓离世界最近的县城。

　　回归：尴尬的选择

　　就是这个离世界最近的县城，如今正因为高平事件被世界关注着。

　　西班牙这次针对高平等人的大规模行动，被很多人结合此前2004年温州鞋城在西班牙被烧的事情，而解读为“海外华商受到不公平待遇”。

　　对于这个话题，包括叶文在内的很多海外华商都告诉记者，在经商过程中，只要是守法或相对守法经营，除了那些具有严重排华倾向的国家，西班牙乃至其他国家的政府机构并不会对华商有不公正的对待。

　　“但这次说高平是黑社会，可能有点过了。说他偷税漏税、洗钱，这我觉得都有可能，因为偷税漏税很多国家的商人都在做，高平的业务做大了，西班牙政府就拿他开刀。此外，我们很多华商都觉得此事有政治因素在里面。经济危机以来，西班牙经济萧条的情况一直未得到缓解，失业率高达23%，民怨深重，西班牙当局可能希望以此转移注意力。”叶文分析。

　　不过在叶文看来，虽然在外经商未感受到不公平待遇，但外国人对中国产品还是有偏见，认为中国产品就是质量不好，应该价格低，这很大程度上跟中国人的恶性竞争有关。

　　叶文给记者举了个例子：“比如我开了一家餐馆，一份菜卖10欧元，那么旁边新开的中餐馆就会卖8元，然后越卖越低。而外国人会觉得，他们本地人的一份菜要十几甚至几十欧元，就会认为中国的饭菜质量不好。”

　　卖东西的道理也是一样，由于恶性竞争，中国的商品卖不上好价钱，利润自然也就上不去。

　　早在2006年，叶文就把他的餐馆卖掉，专心做贸易。但金融危机以来，西班牙经济的低迷导致货物越来越不好卖。

　　“加上欧元贬值，我们的利润无形中也降低了。如果西班牙政府今后加大对偷漏税的查处力度，我们的生意更难做。”叶文说。

　　既然国外生意不好做了，华商在海外经商环境的不确定性也越来越多，近年来中国经济又越来越发达，为什么不回国经商？据法治周末记者了解，已有一些海外华商回国参与房地产开发、小水电建设、旅游业开发等，青田县和浙江省也分别出台了相应的政策吸引侨商回归。

　　但问及这个问题，叶文低头想了想说：“回国投资过，接下来是否再回国投资，我自己都不知道。”

　　叶文告诉记者，他在2004年就和几个朋友在国内投资了一家商场，钱付了，楼盖好了，但现在还在打官司，原因是他被以投资款未付为由起诉。

　　“你说，这不是笑话么？”叶文此次回国就跟案子即将开庭有关，“国内经商需要关系，我们在国外呆那么多年，很多国内的规则都不太熟悉了，我周围的朋友回来投资失败的也不少。以后是否再投资，我心里没底，看具体项目吧。但目前，主要还是把国外的生意做好。”

　　最后，叶文做摊手状，补了一句：“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择？”

　　(应采访者要求，叶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