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密
1929年出生的高尚全,今年已84岁,现在的职务是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的名誉会长。除了有特别安排外,这位儒雅的老人每天仍会按时去办公室上班。他曾说自己这50多年来岗位在变,但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改革”。
1982年3月,国务院在向五届全国人大常委会提交的机构改革方案报告中提出:“为了更好地解决体制改革这个难度最大的问题,国务院建议成立国家经济体制改革委员会,由总理兼主任,负责体制改革的总设计。”同年,五届全国人大第二十二次常委会通过决议,批准国务院提出的机构改革方案,决定同意设立国家经济体制改革委员会。5月4日,国家经济体制改革委员会正式成立。
国家体改委成立仅一个月后,高尚全就调入了这个机构,开始了他这一生中最重要的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之路。他先后任体改委调研组副组长、组长,后兼任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所所长。1985年5月,他被任命为国家体改委副主任。
他曾先后六次参加中央决策文件的起草工作,其中三次是中央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提出了很多突破性理论。
在中共十四届三中全会召开之前,中央成立了起草《中共中央关于建立市场体制的若干问题的决定》领导小组,组长是时任政治局委员和书记处书记的温家宝。起草小组下设若干专题,高尚全是市场体系专题的负责人。起草小组在讨论“劳动就业市场”还是“劳动力市场”时,有人以会影响工人阶级的主人翁地位为由,不赞成提“劳动力市场”。高尚全则坚持认为,无论从理论上或实践上,都必须提出劳动力市场的概念。1993年8月,中央政治局常委专门开会讨论《决定》,高尚全列席参会。当时,他打破常规申请发言,一口气讲了必须明确提出“劳动力市场”的五个理由。经过时任起草小组组长的温家宝的努力,高尚全的意见得到了中央领导人的认可,最后顺利写进了《决定》。
在十六届三中全会文件起草过程中,高尚全提出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内涵的几个问题。十四届三中全会曾将“什么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表述为“市场在国家宏观调控下对资源配置起基础性作用”。他从各个层面提出这种表述不够科学。后来,十六届三中全会接纳了他的建议,《决定》提出,“更大程度上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基础性作用。”
现在,中国改革正处于深水区和关键阶段,怎样全面深化改革,迫切需要领导层的全面部署。过去三十多年,平均每十年中央作出一个改革的决定。从2003年到现在,又是一个十年,正是中央作出新的改革决定的时候。在十八届三中全会召开之前,高尚全也提出了自己关于改革的想法和建议。
行政体制改革是突破点
经济观察报:你曾先后参加过六个中央决策文件的起草,长期关注体制改革,你认为现在面临的状况和过去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高尚全:现在当然不一样了,因为发展阶段不一样,改革的进展也不一样。现在改革面临着深水区,要啃硬骨头,所以难度就大。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时,改革进展比较顺利,为什么呢?动力比较足,从上到下都是。从老百姓的角度来说,他们长期处于比较贫困的状态,困难时,过年过节才三两油,半斤肉,半斤花生,迫切需要改善生活。从领导的角度来说,会思考为什么搞社会主义搞了那么长时间,社会主义优越性都没有发挥出来?所以,就想到出路在改革。
另外,那时利益集团没有现在这么厉害,比较少。那时,改革大家都是受益的,推进时阻力就比较小。现在就不一样了,既得利益群体很大。
经济观察报:那你觉得现在增强动力的突破点在哪儿呢?
高尚全:我认为关键是下决心深化行政体制改革。通过行政体制改革,进一步转变政府职能,简政放权,理顺政府与市场关系,更大程度和更大范围地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基础性作用。
经济观察报:具体从哪些角度入手呢?
高尚全:就需要限权、放权和分权。限权要以推动法治建设为核心,以建立公开透明政府为目标,需要司法体系的配套改革。公权力的有序运行,不能单纯依赖官员的自觉自醒,必须有相对独立的司法震慑。要保障法院、检察院能够根据《宪法》要求,依法独立行使审判职能。要根据司法实践中暴露出来的各种问题,尽快扭转权大于法的现象以及公权力任意削减律师、公民权利的行为。
放权就是要转变政府职能。解决政府与市场关系的关键就是政府向市场和企业放权、从中央到地方都大幅度削减行政审批权,在更大程度上和更大范围里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基础性作用,具体包括垄断行业经营权向社会开放、减少资源要素价格行政管制、减少过多产业政策干预企业的自主权力等。
另外,解决政府与社会关系的关键也在于政府向社会放权,在激发社会活力的基础上创新社会管理,推动传统的行政管理转向社会公共治理,具体包括向社会公益组织放权、推进官办社会组织转型、鼓励社会组织参与公共事务等。
以放权推动行政体制改革,还需要中央向地方合理放权,中央对地方经济社会事务干预较多,中央与地方的事权财权不匹配,中央地方公共服务职能划分不清晰等是当前较为突出的矛盾,也是当前地方债务升级、地方依赖土地财政的重要诱因。在中央向地方放权的过程中,也需要注意防范地方截留本应当向市场和社会释放的权力。
亟待顶层设计
经济观察报:这两年,关于重设“体改委”的呼声不断,你也多次提过这点,能详细说说你的建议吗?
高尚全:十六届三中全会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决定》,我参加了这个决定的起草,提出了“改革无止境、完善无止境”的看法。这个观点,已形成共识。最近中央政治局会议也提出,“实践发展永无止境,解放思想永无止境,改革开放也永无止境”。
现在改革到了深水区、关键时期,得加强顶层设计,更加注重改革的系统性、整体性和协调性。加强改革的统筹协调是全面深化改革的关键,需要建立这样一个高层次的权威性改革协调机制和工作机构。所以,我建议成立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领导小组,由总书记任组长,国务院总理任副组长,中央和国务院相关负责人为组员。下设办公室,负责全面深化改革的协调督查、评估落实。
全面深化改革领导小组的重要性不亚于中央财经领导小组,因为它涉及的面更广泛、内容更深刻,对系统性、整体性和协调性的要求更强。这是在改革的关键时期能否攻坚克难的重要举措。
考虑到中央新的财经领导小组刚刚成立,为了不增加新机构,可以采取两块牌子、一套人马,充实人员的办法,但全面深化改革的名称不能没有,因为财经包含不了政治、文化、社会、生态文明改革。
改革的过程就是解放思想的过程
经济观察报:最后,能谈谈你对三十几年改革开放的体会吗?
高尚全:我体会最深的有这么几点,第一,改革开放的过程就是解放思想的过程。每次改革开放的重大突破都是以解放思想为先导,进而实现体制创新和理论创新。
第二,邓小平同志和他的理论起了关键作用。例如,当有人严厉批判市场化改革,计划经济回潮时,小平同志大声疾呼“谁不搞改革谁就下台”,并提出了著名的“三个有利于”。在计划与市场的激烈博弈中,小平同志强调“计划多一点还是市场多一点,不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本质区别。计划经济不等于社会主义,资本主义也有计划;市场经济不等于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也有市场。计划和市场都是经济手段”。
第三,中国改革开放是在党的领导下,主要通过中央的重大决策、决定自上而下推动的。同时,通过改革开放的试验,自下而上推开。改革的目标是在改革过程中逐步明确的。
第四,改革开放中意识形态领域的争论很突出,老是围绕姓“资”姓“社”,姓“公”姓“私”争论。标准往往停留在本本上,停留在老祖宗说没说过。比如搞股份制,有人说这是资本主义的,后来就去找经典著作上有没有。幸好,马克思对股份制有过论述,这才有勇气去推行。
反过来看,假如马克思没讲过,怎么办?我们对老祖宗太苛刻了,哪能要求他预言100多年以后的事?中国经受过农村困难时期,不准农民养猪养鸡,不准有自留地,不准有农贸市场,更不准养牛,也不许农民买手推车,因为牛和手推车是生产资料。因为本本上说,生产资料公有制就是社会主义,不管社会主义为了什么。时至今日,还有个别国家为了坚持社会主义不让个人养牛,这听起来觉得很可笑,但我们过去也经历过。35年的改革开放,经验、教训都很深刻,我们必须认真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