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_周鹏 广州报道 插图_丑丑
5月19日,上千名小学生在华南师范大学附属中学里经历了一场漫长的考验。在这个闷热和暴雨夹杂的周六,从早晨到傍晚,除了中午两小时外,他们都在不停地应试。
考场警戒线外,他们的家长像蚂蚁一样排坐在路边石阶上。这些原本互不相识的人,因为孩子的前程聚集在了一起。一些人在热烈地聊着这场考试,一位中年女士大声说:“孩子肯定考不上的,就当是练兵吧。”这个悲观预言马上就得到了周围不少人的认同。
当天是广东奥林匹克学校的考试时间,小学生要参加包括数学、语文、英语、心理等项目在内的五轮考试。其中的优胜者将获得就读该校初中一年级的入场券。
这所由华南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承办的学校,是无数学生和他们的父母梦寐以求的目标——去年,在广东排名数一数二的华师附中有超过87%的高中毕业生考入了重点大学,而在学校里成绩处于顶尖水平的奥校学生们,除大部分直接被保送到北大、清华等国内最著名的大学外,还有相当数量考入了海外名校。
但只有少数人能挤入这个充满机遇的舞台。广东奥林匹克学校的招生简章显示,初中一年级今年只招收80名学生。对绝大多数注定会落选的学生而言,他们将不得不参加另一轮考试,与数量更多的同龄人进行另一场也不轻松的较量。
他们都有着同样的梦想:考上一所好初中。
远大理想
为了这个梦想,王晓涵已经奋斗了多年。
对这位12岁的小男孩而言,过去半年里的每个星期六,都是一场令人筋疲力尽的考验——他要在一天内辗转广州市的三个地方,参加三轮课外奥数辅导。早晨七点钟跟随母亲陈春梅出门搭上公交车后,差不多要到晚上十点过后才能回到家里。陈春梅说,在这一天内,她和儿子会“走遍广州的东南西北”。
“我会从早到晚陪着他。”陈春梅说,孩子在辅导班上课时,她会在附近的商场里溜达,或者找一家快餐店坐在里面看书。有时候她也会像不少同样疲倦的家长一样,安静地坐在辅导班的最后一排,陪孩子们一起听连成年人也头痛不已的奥数课。
“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让孩子看到,家长也在跟他一起努力。”曾经是一名英语教师的陈春梅说。因为母亲职业的原因,在王晓涵才七个月大时,他家里的音箱就总是传出各种英文原声动画片的对话。
陈春梅为王晓涵的成长倾注了心血——早在2003年,为了让孩子获得更好的教育,在与丈夫商量后,她辞掉工作,还卖掉了原先位于花都区的住房,举家搬到了白云区一处配备有小学的花园小区里。这样做的收获是,尚在读幼儿园的王晓涵获得了这所优质民办小学的学位。
不久后,陈春梅在一家贸易公司找了份工作,整天用英语在电话里跟海外客户商谈冗繁的产品采购事宜。工作之外,她将全部时间都花在了儿子身上。她带王晓涵去参观博物馆、给他讲各种励志故事、陪他在大自然里玩耍,鼓励他树立远大人生目标。
在父母帮助下,王晓涵在幼儿园毕业前就已经学完了小学一年级的数学课程。他的父亲是一位高级工程师,像陈春梅一样,这位父亲也对孩子的未来充满期待。只要周末不用加班,他都会陪孩子去参加校外辅导。
“有人笑我们对孩子的教育太操之过急了,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说话慢条斯理但又神色坚毅的陈春梅说,在这个竞争激烈的时代,她必须看得更长远,才能让孩子在将来获得更大的成功。
在父母的引导下,王晓涵从一年级就开始学着自我管理。做作业时,他会在书桌旁摆上一个小闹钟,提醒自己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任务。到二年级的时候,他几乎都能在限定时间内完成作业了。每天放学回家后,他就独自呆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学习。如果能早点做完作业的话,他不但能够多看一会《白雪公主》和《海底两万里》之类的课外书,还能有更多时间练习吹奏他刚接触到的单簧管。
父母这时经常会带王晓涵去广州的大学校园里参观。他们常常指着宽敞的操场和巨大的教学楼告诉他,只要努力学习,有朝一日他也能在这里读书。
王晓涵就读的白云区方圆实验小学是一所面积不算太大,但各种设施一应俱全的民办学校。这所有近1300名学生的小学四处整洁明亮,绿树成荫,甚至拥有一个游泳池。
该校校监梁妙仪提供的统计数据显示,这所小学去年有超过93%的毕业生升入了广州市的优质中学。“我们的使命是要让孩子更早地站在成功的跑道上。”这位获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教育专家说,尽管一向坚持全面发展的素质教育理念,但她也关注学生的考试成绩。
在这所学校,每周三和周五下午都是艺术课程时间,学生们都会在这两个下午参加各自喜爱的包括乐器演奏、舞蹈、书画、合唱在内的诸多活动。
但过去几周里,为了备考,包括王晓涵在内的所有六年级学生都已经停止了这些活动。当低年级学生在活动室里翩翩起舞、欢快地奏响乐器,或是在操场上挥舞双截棍时,他们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呆在教室里,接受最后的考前冲刺辅导。
艰难生涯
跟往年一样,在这个炎热的五六月份,广州市的小学毕业生将迎来他们人生中第一次重大挑战:升初中。
但就像走迷宫一样,光是搞清有哪些途径升入中学,就会令那些备战的家长和孩子们头痛不已:目前广州“小升初”大致有8大途径,包括电脑派位、对口直升、推荐生、民校单考(联考)、公办学校转学考、外国语学校考试。
正常情况下,小学生会按照划分好的地理片区,以就近入学的原则升入对口中学,或者在电脑派位中被分配到某所中学。但对于那些期望孩子接受优质教育的家庭来说,这样的安排充满风险——在僧多粥少的现实里,只有少数学生能幸运地通过就近入学或电脑派位这样的途径进入优质名校。如果对对口中学或电脑排位不满意,学生则只能参加其他学校的招生考试。
于是,每年夏天,大量小学毕业生们都会投入到小升初的战斗中去。
去年,有4万名小学生参加了广州市16所优质民校的小升初考试,报名录取比率高达13:1。这是个残酷的数字——就在去年,广东高考的录取率超过了80%。
在王晓涵所在的小区内的家长眼里,小学毕业生就读对口直升的那所中学简直就像是一场灾难。白云区一位小学老师说,过去数年中,她只有少数几名学生就读于这所中学,而且没过多久,就都找关系花高价转到了别的学校。
该校位于一片工厂和出租屋密集的杂乱社区里,因为正在修建新的教学楼,大部分学生已经在行政楼临时改造的逼仄教室里上了几个月课。如果你经过教室的窗外,会不时能看到无心读书的孩子正趴在课桌上睡觉。课间时分,除了操场上奔跑打球的学生外,学校里几乎看不到其他课外活动的迹象。
早几年前,这所学校附近的一间杂货铺老板时常会看到学生在校门外打架,还有些男学生一出门就把香烟叼在嘴上。“男女生勾肩搭背的情况也很常见。”所幸的是,这位老板补充说,这样的现象近几年已经有所好转。
有家长夸张地说,如果孩子落入这样的学校,那她宁愿选择“自杀”。家长们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在有良好师资和浓厚学风的学校里读书,能有丰富多彩的课外活动,有足够大的体育运动场地。
“我们有时甚至会招不到足够的学生。”这所对口中学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负责人无奈地说,成绩好的学生都去报考别的学校了。他形容学校的处境“像被压在石头下面的草一样”。他对学校的发展感到不安,“生源无法保证,导致了学校成绩难以提升,这已经成为恶性循环”。
要摆脱这所中学,周边的小学生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刻苦读书。不仅如此,家长还会通过让孩子参加奥数、英语之类的辅导班,为孩子增加砝码。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小学英语教师说:“要改变命运,他们就得被学习的皮鞭抽着前进。”
从三年级开始,王晓涵就开始学习奥数了。从那时开始,他每周六就要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到远离家里的越秀区参加奥数辅导。而在他参加的那间奥数培训机构里,无论寒暑,周末永远有学生和家长的身影。
在公交车上的无聊时间里,他的父亲常会跟他玩“24点”扑克牌游戏——父亲相信这样的游戏有助于开发孩子的数学思维。每赢一盘,王晓涵就能获得5分钟玩电脑游戏的时间。
在小升初战场上,如果学生能获得奥数竞赛的获奖证书,这就将有助于他在无数的竞争者中获得优势——奥数成绩优异的学生能获得不少优质中学的青睐,甚至还可能因此直接获得入学资格。除此之外,在英语竞赛中获得好名次,拿到各种乐器的高级别证书,也将有助于进入好的中学。
一位学生家长说,他的朋友让孩子从一年级就开始补习英语,除了周末的家庭教师外,每年寒暑假还会让孩子参加外国教师授课的英语辅导班,“听说这几年里,孩子光学英语就花了近十万元”。
而许多家庭都是如此,在数年时间里耗费无数时间、金钱与精力,去争取一个的难测的结局。
王晓涵是一名刻苦的学生。当别的同学下课后四处玩耍时,他常常会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安静地做着练习题。寒暑假期间,他甚至会把自己关在家里,一连几个小时地做着假期作业。
“他知道自己的目标是什么,也有为之奋斗的强烈愿望。”一位老师说。不仅如此,王晓涵的独立思考能力也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有一次,王晓涵主动找到老师,说自己的写作能力还需要提高,这令老师惊讶不已。
四年级的时候,王晓涵班上的大部分同学都参加了课外辅导。当孩子坐在教室里上课时,家长们常常聚在一起,一边抱怨小升初的竞争残酷,一边打听着各种有助于提升学习成绩的经验。
这年,陈春梅再次辞掉了工作。在最近两年中,这位母亲将所有心思都花在了陪伴王晓涵上面。她每天为儿子准备可口的饭菜,晚上陪着他一同散步。每当孩子为紧张的学习感到烦躁之时,她就会坐在孩子身边,耐心地鼓励他坚持下去。
而王晓涵也总以优异考试成绩回报父母。在期中、期末考试中,他的成绩总能位居年级前列。父母经常鼓励他多跟别的同学聊天玩耍,他们希望孩子的性格能更外向些。
凯旋
那些考试成绩普通的学生和他们的家长就没有这么轻松了。
“感觉很变态,我快被逼疯了。”白云区方圆实验小学另一学生陈铭的母亲这样形容自己的感受。最近这段时间,每当提到小升初这个话题,这位母亲常常会气急败坏如此抱怨。由于孩子学习成绩在班上只处于中等水平,她现在开始怀疑自己早年的教育方式是否错了。
这位母亲在过去一直以“健康和快乐”作为核心的教育理念,跟学习成绩相比,她更看重孩子是否快乐。在她眼里,对成绩的苛刻要求会扼杀孩子的天性,“没有一个快乐的童年,孩子长大之后就难有健全的人格。”她过去总这样认为。
过去几年中,她总是鼓励陈铭阅读自然、历史之类的课外书,积极支持孩子参加无线电航模兴趣小组。当孩子拿回成绩不理想的试卷时,她从不会流露出责备之意。她在国外的亲戚所说的一些事情令她坚信自己的做法是对的。亲戚告诉她,外国的小学生最重要的事就是玩耍。
梁妙仪对此也深有感触。多年前,她曾带领一群小学生组成的管乐团到澳大利亚参加文化交流活动。当澳大利亚的小学生满脸兴奋地演奏了一支听上去乱糟糟的乐曲之后,中国的小学生旋即以一曲难度极高的世界名曲 《凯旋》震惊了对方。但原本安排的交流环节也随之泡汤了——一位澳大利亚的孩子对梁妙仪说:“中国孩子太厉害了,他没办法跟对方交流。”
梁妙仪当时的感受不是自豪,而是感叹:“我们的孩子通过艰苦训练才具有这样高的水平,但澳大利亚的孩子没有这样的经历,他们只是凭着自己的爱好去学习,没有人要求他们一定要达到多高的水平。”与中国小学生精准的旋律和节奏相比,梁妙仪承认,澳大利亚孩子演奏时脸上绽放的快乐光芒更能打动她。
这位大半生从事小学教育的校监唏嘘地说,激烈的小升初考试,让无数小学生不得不将自己打造成一台“考试机器”。“教育能挽救人,但僵化的教育则会杀死人。”她说。
随着小升初的逐步逼近,陈铭母亲保持了多年的轻松心态也被逐渐扭转。参加学校的家长会时,她发现“好像每个家长都在谈论关于小升初的话题”,而自己的儿子有时也开始为考什么学校感到烦恼。
最终,她像陈春梅一样,加入了陪读父母的阵营,每个周末早出晚归地跟着孩子参加辅导。她还请了家庭教师,对孩子提供一对一的辅导。
最近这个学期里,由于陈铭的成绩没有大的起色,以至于这位母亲悲观地认为,她和孩子处于小升初链条上的最末端,只能被命运摆布。
这样的恐慌一直在学生家长中蔓延:他们将孩子输在初中起跑线上视为难以接受的打击。类似《虎妈战歌》这样的教育类书籍总是备受追捧。不准看电视、玩电脑游戏、每门功课必须达到优秀、必须学习钢琴或者小提琴这样的严厉措施往往被家长借鉴。那位鼓吹“三天一顿打,孩子进北大”的“中国狼爸”,在家长群体中也不乏拥趸。
陈铭的母亲说,不迎合这样的教育方式,小学生很可能会输在初中这一重要的人生起跑线上。学生在糟糕的中学里逐渐变“坏”的传言经常令她感到恐惧,她为陈铭有朝一日可能身处那样环境而忧心忡忡。
在互联网上,一位家长说,他甚至威胁孩子:如果考不上好初中,长大后就永远只能给考上的同学打工。当天晚上,他的孩子在睡梦中哭喊着惊醒过来。这位家长说,他感到十分愧疚,希望孩子将来能忘掉这件事。
只有极少数孩子不用承担小升初的巨大压力。王晓涵的另一位同学陈炳懿就是如此。这位小学生不用为费劲考一所好初中而发愁,过去数年中,他花了许多时间投入到自己喜爱的钢琴、书画、写作、羽毛球运动中。他也喜欢看新闻,甚至能跟成年人就中国与菲律宾在南海发生的争端大谈一通。这位小男孩的梦想是成为一名作家。
“如果考不上好初中,我打算找家庭教师来辅导他几年。”在陈炳懿那充满中国古典风格的家里,做生意的父母已经为他设计好了未来——出国留学。看着一旁在宣纸上刚写下“龙腾虎跃”四个大字的孩子,她的母亲杨女士微笑着说,没有比让孩子快乐更重要的事了。
但更多的小学生正跋涉在小升初这条艰辛而狭窄的道路上。广州大学附属中学一位老师说,大多数孩子的小升初考试不过是一场“注定会失败的尝试”。这所学校每年会招收一定比例的择校生,但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报考学生被录取。
最近,这所学校正在举行新一届为期一周的“科技节”活动,校方邀请了多位大学教授到校内进行讲座,内容从“宇宙学与现代时间观”到“蝙蝠与人类的关系和栖息环境的保护”等。这样的活动在普通中学难得一见。
广州市小升初的最后一轮考试将在6月下旬结束。最近,陈铭周末仍会准时前往辅导班上课,他在为升入一所好初中做最后的冲刺。但她的母亲越来越忧虑了:陈铭最近已经参加过两所优质学校的择校考试,但被录取的希望十分渺茫。这位母亲已经疲于谈论小升初这个话题了,她说:“无论结局怎样,我们都只能去适应。”
而王晓涵已经不用担心小升初的竞争了——在5月19日的考试结束一周后,奋斗了六年的他在华师附中网站的录取名单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那天下午考试结束时,骤雨初歇,在带着王晓涵回家时,陈春梅见到不少孩子正扑在父母怀里失声哭泣。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部分人名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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