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在第三届南京cosplay秀动漫节上，一名动漫迷的cosplay造型吸引了人们的目光。法治周末记者 武杰

　　动漫公司老板之死

　　2004年，被动漫业界认为“很有才气”的中央美院油画专业高材生余洛屹在重庆创办渔夫影视动画工作室的时候，一定不会想到，动漫会是一条不归路。10月4日，51岁的渔夫动漫有限公司董事长余洛屹在家中自缢身亡，留下一部尚未创作完的作品，还有拖欠的上百万元的员工工资。

　　2007年，余洛屹带着他手下的几十号人从重庆千里迢迢到江苏省常州市国家动画产业基地圆他的动画梦的时候，中国原创动画片的产量首次超过10万分钟，一跃成为世界第一。当时老牌动漫王国日本动画片的产量是8万分钟。

　　从国内动漫行业的发展来看，余洛屹在最好的时期进入了这个行业，但如今他的死却折射出国产动漫繁荣背后的困窘之境。

　　动漫十年

　　2004年，对很多动画人来说，是欢欣鼓舞的一年，不断出台的扶持政策和优惠条件让很多人坚定了中国动漫崛起的信心。

　　有关部门一方面下令限制国外动画片的播放时间，一方面通过税收、补贴政策鼓励国内动画片的发展，甚至作出在黄金时段必须播出国产动画片或国产动画节目的硬性规定。

　　这一年，油画专业出身的余洛屹也在这股春风中投身动漫行业。

　　余洛屹出生于一个艺术家庭，他从中专开始就学习油画，后又在中央美术学院进修。余洛屹24岁时就办了个人画展，他的作品目前还被他学习过的院校收藏。

　　按照母亲的希望，他会在油画领域继续发展。但余洛屹接触到动漫后，觉得这种表现形式很美，可以把故事情节像梦一样展现出来。虽然也曾遭到家人的反对，但是余洛屹看到当时国内的原创动画还是空白，他决定要填补这个空白。

　　2004年，由4个人组成的重庆渔夫影视动画工作室开启了余洛屹的动漫人生。4个人窝在重庆大学附近一个不足80平方米的老房子里，开始设计他们的第一个动漫人物——“洛克斗士”。余洛屹在新疆长大，所以《洛克斗士》讲述的是一个有着西域特色的神话故事，这就是2010年上映的《西域传奇》。

　　在重庆期间，他的公司曾参与电视片《重庆大轰炸》和《新街坊邻居》的动画设计制作，《无间光阴》和《巨人游戏》的造型设计以及多家企业的影视专题片、广告片的制作。这些都是为了赚钱才做的业务，他们的目的是为了维持《洛克斗士》的制作。预计投资200万元的动画片《洛克斗士》，剧本创作及前期的动画场景、角色造型制作就花去了60万元，原先的4个人也发展到二十几个人。但是后期配音、音乐合成、转胶片、拷贝制作等才是更烧钱的过程。

　　2006年，余洛屹在面对媒体的一次采访时说：“我现在根本没有想那么多，即便是没有钱付工资，所有的人都走了，我一个人坐在电脑前坐到头发发白也要来做这件事。”余洛屹对投入已经完全不考虑，也许他注定是个艺术家而不是一个好商人。余洛屹自杀前，常州渔夫动漫公司仅工资和社保就欠下了200万元，很多员工从去年4月就没有拿过工资，员工也从当时的四五十人到现在只剩一半。

　　渔夫动漫的原画师祝先生告诉法治周末记者，他们都是因为对原创动画的热情，相信原创动画的未来才坚持至今。面对这样的结局，祝先生在一家做代工的动漫公司找了份新工作，“总要生存的”，他无奈地说。

　　2004年，国产动画的产量只有21800分钟，只相当于今天一个成熟动漫公司的产量，而到2011年动画的产量达到了26万分钟。2012年国产动画产量虽说下降了15%，但依然达到惊人的22万分钟。

　　与原创动画产量喷涌不相称的是业内人的举步维艰和不同步的产值增长。据有关统计数据，美国动画产业，2007年仅迪士尼公司一年总产值达365亿美元，2008年惊奇动画和梦工厂动画的年利率分别为30.4%和21.9%；2009年日本动漫市场为2000亿美元。而作为世界动画生产量第一的中国，2010年动画产业的整体产值只有470.84亿元，2012年我国动漫产业总产值也只有759.94亿元。

　　更多的情况是，大量速成的动画片从生产厂房直接被送进库房。

　　唯数量导向的政策催不出好动画

　　美国著名动画师、原迪士尼动画公司三维制作总监凯文•盖格曾公开表示，在中国经常听到有关部门介绍现在拥有的动漫生产机构多少家，中国动画片的产量达到了多少分钟，“在迪士尼、皮克斯等动画公司，从来没人问制作了多少分钟，他们应该更关注制作的质量”。

　　在动漫产业成熟的日本、美国等地，一部优秀的动画片制作过程需要五六年，甚至十几年，但在中国一部动画片常常一两年就匆匆上市。这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中国动漫行业尤其是动画产业没有形成自给自足的产业链，投资人希望尽快看到收益；另一方面以制作数量来分钱的动漫扶持政策也一定程度上催生了重量不重质的动漫企业。

　　以播出奖励、补贴政策为例，各地对于在中央电视台播出的动画片的补助大都不低于2000元/分钟，且不少区县级政府还有相应配套补助。多年来，补贴金额也不断推高。2005年时杭州不分三维、二维，每分钟补贴1000元；2006年南京对三维动画每分钟奖励3000元、二维动画每分钟奖励2000元，每部上限为200万元；2008年才出台政策的郑州一出手就是三维每分钟4000元、二维每分钟2000元，最高不超过500万元；2009年石家庄更进一步把奖励金额定到三维每分钟5000元、二维每分钟2000元。

　　北京万豪天际文化传播有限公司(万豪卡通)的张元庆表示，每分钟国产电视动画片的成本在1万至3万元人民币之间，除了央视和少数几家实力雄厚的传媒集团购片价可以达到几百至上千元一分钟，一般地方电视台的每分钟收购价仅8元至10元，至多不超过30元，更多的电视台则只提供广告时段作为置换。

　　动画产品的收入远远低于成本支出，于是为了从补贴中获利，有的企业通过千元左右的低成本进行“政策套利”。政府每年为此投入了数以亿计的资金，但观众能看到的优秀动画片却越来越少。

　　这类以争取奖励拿补贴为目的的动漫公司，作品多是粗制滥造。动漫公司通过关系活动，尽可能让片子得以播出，得到补贴。有些企业依靠政府提供的包括房租减免、税收减免、制作播出奖励等一系列扶持政策，取得了非常可观的收益。而那些精耕细作的动漫公司却难以维持，因为见效慢，投资人不愿投大钱给这些公司。

　　坚持原创又要求颇高的余洛屹无疑是败在断裂的资金链上。《西域传奇》是渔夫动漫的第一部动画电影，余洛屹花了很长时间来打磨，也找了华谊兄弟传媒集团合作。当时，为了给《西域传奇》造势，余洛屹在2010年的常州动漫节上和华谊兄弟一起办了一场晚会。晚会加上其他费用，《西域传奇》的成本一下子从1000万元增加到1500万元。

　　按照双方签署的合同，在票房达1000万元后，渔夫动漫和华谊兄弟将五五分账。但是，据公开资料显示：《西域传奇》上映3天的票房只有2.23万元。最终票房也只有300多万元，仅是其预计的十分之一。

　　渔夫公司现在正在做的《白狐的故事》，又是持续投入，没有产出，渔夫公司的资金压力逐渐增大，负债超过千万元。据说，为了弥补资金缺口，余洛屹借了不少高利贷。有人劝他让公司同时也做点外包工作，这样可以获取一些资金来支持原创，但他觉得外包会影响到原创质量。

　　渔夫动漫的祝先生回忆：“当时也曾有一些人来公司考察，看正在制作的动画片《白狐的故事》的进展，应该是余洛屹找来的投资人，但最后都不了了之。”

　　在中国，很多动漫人怀着创业的梦想开办动漫公司，无以为继后只能关门大吉。同为渔夫公司员工的庄先生跟着余洛屹工作了六七年，他说，在他们公司所在的那栋5层小楼里，常常传出哪个公司关门了，哪家老板付不起工资逃跑了的消息。

　　基地遍地开花 动漫专业门庭冷落

　　在动画产业飞速发展的几年里，与动画产量一同增长的还有动画产业基地和高校动漫专业的扩张。

　　余洛屹在重庆创业之后的几年里，国内的动画产业迅速发展，各地纷纷建立动漫产业基地，吸引创业团队入驻。当时，杭州、无锡等地的产业基地都希望余洛屹去，深圳的某家单位甚至表示为他开一个工作室，他只要提供作品，就可以拿到50万元的年薪。但余洛屹还是决定自己创业。

　　近年来，全国各地兴建的动漫产业基地使得正快速发展的中国动漫产业在某种程度上进入了“基地模式”。搭建技术平台和建立动画基地，免费提供办公场地，实施税收减免优惠，甚至以土地换动画等政策来吸引动漫企业和相关领域企业的进驻。

　　北京电影学院动画学院院长孙立军坦言，现在动漫产业基地太多了，很多基地没有做好定位，只单纯用一些优惠的政策吸引企业，几年后政策没有了，企业也就纷纷搬走了，人去楼空，只留下一块国家动漫产业基地的牌子。

　　让人担忧的是，井喷式发展的动漫行业是否有足够的人才来支撑。在记者问到中国有多少所高校设立动漫专业时，孙立军毫不犹豫地说，上千所。而此前有媒体报道，在1999年的数量仅为两所。

　　一夜之间膨胀起来的动漫专业，连续多年被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大学生就业报告》评为红牌专业，即失业量较大，就业率持续走低，且薪资较低的高失业风险型专业。

　　广东一家原创动漫公司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直接从学校毕业的动画专业学生，很难直接上手原创动画的工作，很多人没有绘画功底，创作能力也比较差，在学校只是学会了使用maya软件(三维建模和动画软件)，而没有具备基本的美工和创作功底。经过4年的学习、7年的工作经验才能真正培养出合格的原创动漫人才，孙立军院长给出了更具体的时间。

　　动画专业的学生就业情况堪忧，原创动画公司又总为招不到合适的员工焦头烂额，这个矛盾也许正是中国做不出优秀原创动漫的原因之一。

　　动漫是一门生意

　　“他是个好人，是个杰出的艺术家，但不是个成功的商人。”这是认识余洛屹的人对他的一致评价，而他失败的原因正是因为他太过理想主义，动画其实本就是一门生意。

　　如果说日本的动漫是通过“漫画-动画-衍生产品-消费者”来获取最大利润的话，那么目前国内就是通过“漫画-读者”来获得利润；而动画产品则是通过“动画-投资”来获得生存。

　　根据国际动漫产业发展的一般规律，产业利润的70%来自于衍生产品，包括图书、玩具、文具、服装等。漫画是动漫产业链条的前端，中间是影视产品，后端就是衍生产品开发。衍生产品不仅可以为动漫企业带来丰厚利润，还可以带动就业，促进相关产业的发展。

　　动漫公司利用衍生产品产生的利润再进行下一个动漫形象的开发，这便是一个完整、良性循环的产业链。

　　动画片通过播放获得的收益十分有限，无论是电视台的采购价格还是动画电影的票房都不容乐观，这些也只能占总收益的三分之一甚至更少。接受采访的几位业内人士均表示，单纯通过做动画、播放来维持公司的生存是很困难的，做好营销计划，通过授权和衍生产品的开发才是真正的获利点。

　　1990年代，大量的进口动画片占据着电视荧屏，日本和美国将收视率最好的作品卖到中国。他们看中的是衍生产品所创造的价值，因此，给电视台的采购价格十分廉价。

　　中国的电视台习惯了低价采购，但是中国动漫还没有学会生存之道。迪士尼公司前事业发展部总监利恩•霍亚曾表示：“包括《狮子王》、《玩具总动员》等在内的许多动画片，其衍生品都是迪士尼收入的大头。”利恩•霍亚还谈到，迪士尼非常重视衍生品的开发，每次他们创作电影脚本时，就已经开始考虑未来衍生品的开发。

　　对于动漫企业来说，最理想的模式是3成收益来自播放版权和票房，7成来自衍生品市场上卡通形象的授权。因此，如果没有衍生产品开发，动漫基本是个注定亏本的行业。所以，对一个成功的动画企业来说，前期的创意研发和后期的经营开发要比中期的加工制作更为重要，利润空间更大。缺乏对延伸产品的开发，是目前国内动漫存在的一大问题。

　　当然，中国动漫行业还面临着原创能力不足以及产权保护缺乏等多种不利因素。但如孙立军所言，这是动漫行业发展初期无法避免的，随着产业成熟，中国也将会由一个动漫大国逐步转变为动漫强国。

　　而就在余洛屹离开这个世界不久，10月12日，中央电视台点名批评了在国内流行的《喜羊羊与灰太狼》、《熊出没》等国产动画片存在暴力失度、语言粗俗等问题。对这位理想主义者来说，这也许算是一种告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