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杨晓舟
过去半个月,因为一条微博带来的数万转发,粟海被推至“肯德基[微博]速成鸡”的风暴中心。这家自1997年开始创业以养殖发家的山西民企,遭遇到创业十五年来最大的一次危机。
面对铺天盖地的公众质疑,这家似乎只擅长和鸡打交道的涉农企业,显然陷入了越辩越错的公关困境。2012年年末,《商界》记者赶赴山西永济,几经曲折,粟海终于开口。这也是危机中粟海接受的第一家媒体深度采访。
朱苏海的眼泪
在一个事件中,真相是由不同的人构成的,而人永远是最难还原的。
在这个节骨眼,谁想要采访粟海都不容易。
“肯德基、德克士餐厅的鸡肉,从饲养到端上餐桌竟然只要45天,饲料能毒死苍蝇”,这条消息引发了舆论的轩然大波。粟海正是肯德基和德克士的鸡肉供应商之一——数以万计消费者的争议、谩骂将其置于了风暴中心。显然,这又是一次大众针对食品安全问题频发的情绪爆发。
2012年12月5日记者赶到了粟海,而此前两天,公司刚解雇了一名保卫。原因是他排查不严,误将一名记者放入厂区。所以新上任的保卫在得知记者的身份后,原本友善和睦的脸立马变得难看拘谨起来。他反复叮嘱记者:在杨总(粟海经营部部长杨毓锋)来接你前,千万不要私自进去。不过几天前,这里还是厂门大开——“速成鸡”事件后,粟海官网挂出的声明,欢迎各界媒体的采访监督。
粟海与媒体间的拉锯由此开始。媒体质疑为什么饲料间有工业盐,粟海立马解释那不是饲料间而是检测室;媒体质疑为什么有农户说不吃粟海养殖的鸡,粟海喊冤,公司有规定农户不能在鸡舍附近宰鸡吃鸡,怕污染环境;媒体说检测为什么是抽检,怎么不全检,粟海说我……最后,粟海发现自己说多错多,干脆推掉所有媒体记者的采访要求,“反正没有人认真听,都是想过来挖一些猛料回去”。
一个细节似乎能让人理解粟海的这种转变。
在集团门外等待杨毓锋的过程中,粟海大门深处,徐徐走出一个身影。由于之前准备采访,记者对此人形象再熟悉不过,他就是集团董事长朱苏海。朱苏海走到大门处站定,最近时,离记者不过十步。也许是看出记者打算走上前去的心思,几个保卫表现紧张,除了口头告诫“不要去打扰朱总”以外,还分方位站着将记者围在中心。
朱的双眼有些肿胀。时至今日,无论“速成鸡”真相如何,带给粟海的影响已无可挽回。他站在记者不远处,等的人很快来了,是从银行里来的。“事情出了以后,银行的人也担心啊,万一真的……是吧?”永济市宣传部工作人员跟记者如此解释银行的来意。
朱苏海一开口寒暄,就可以明显听见他的嗓子已经哑了。后来在跟永济市宣传部工作人员聊起这一细节时,对方告诉记者,11月23日事件爆发时,朱还在海南,得到消息后连夜赶回山西,忙碌至今。就在记者见到他的前一天,朱苏海在接受央视和新华社采访时大哭。他告诉当时来访的记者,之前粟海表现出极大诚意,广开大门允许各家媒体实地采访。却不曾想,开放的态度换来的是误解与质疑的不减反增。
《商界》记者也想挖“猛料”,但不止于流言,而是想从流言出发,找到更多问题的答案。诸如,作为供应商,粟海与超级企业肯德基之间,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它拥有多大话语权?赚了多少钱?这家企业到底冤不冤?
经过艰难的沟通,粟海终于愿意在此“非常时期”接受专访。由于担心采访过程中可能出现的语言冲突,记者事先向负责接待的杨毓锋“打预防针”。
杨答复:你尽管问。但有一点,不要断章取义,有些问题真要说清楚是很复杂的。
两难选择
企业在检疫中的话语权有多大?检测与增收矛盾?
长久以来,由于食品安全问题频发,外界对食品加工企业都存在一个疑问:一个食用产品是否安全,究竟谁说了算,这当中,企业能左右的成分有多少?
其次,在企业内部,检测部门往往被归为成本部门,那可否理解为检测与增收之间是矛盾关系?这是否会打击企业的自检积极性,进而倒逼企业放松检测,成为食品安全问题频发的原因之一?
“速成鸡”事件是一个契机,让我们得以走近粟海这样一个典型企业。通过梳理它的检测链条,管中窥豹地解读整个检测群像。
通常来说,一只粟海散养鸡从农户手里到最终进入加工车间,至少要经过三次检测。第一次检测时,肉鸡还在农户鸡舍里,肉鸡成长至45天左右,农户停止喂食抗生素一周之后。按规定,粟海派遣的检测员须进入农户鸡舍亲自抓鸡,而非农户指定。粟海检测的主要项目为有无药物残留。如果合格,粟海就通知农户尽快进行第二次检测,若检测不合格,粟海则推迟对该农户肉鸡的收购,待估计药残代谢之后,再做检测,直到达标。
第二次检测是农户所在地的防疫站抽检。在通过粟海自检之后,粟海会和农户约定一个收购日期,在那之前,农户需要自己联系当地防疫站上门检疫。到收购那天,粟海的工作人员须看到检疫证才开始点数、装车,运往粟海。
等到了厂区,进加工车间前,由市里畜牧局的驻厂检疫员开始第三次抽检。三次抽检中,任意一次抽检不合格肉鸡都将不被允许进入加工车间。
除此之外,产品加工完成进入市场前,或许还有各渠道商的第四次检测。比如进超市的,超市会组织人检验,其中又以肯德基等超级客户渠道的检验最为严苛。据杨毓锋介绍,肯德基在决定以粟海为其供货商前,不仅对最后的产品要求严格,甚至对粟海厂区的自有养殖基地的软硬件及管理水平都做过评估。
如果真如杨毓锋所说,并且每次检测都独立、严格地执行,那就可以下结论说企业在检测中的话语权并不算大——不仅对第二、三次官方检疫没有左右能力,连第四次对渠道商的检测判断也构不成干涉。然而就算“影响”如此有限,杨毓锋说,粟海每年用在检测方面的投入在五百万元以上,“与最后的利润相比,算相当舍得”。
这似乎跟我们平常的认识相左,更多时候,作为消费者的我们更关心的不是检测投入太多会不会影响企业收入,而是检测投入有限,能不能保证产品全部的安全。在“速成鸡”事件发生后,外界对粟海的质疑之一就是,虽说有至少三次检测(如果每一次都严格执行),但每一次都只是抽检,抽检合格能代表全部合格吗?
对此,杨毓锋感到无奈。他跟记者解释,目前基本上所有规模化生产企业的检疫检测,都只是一个不完全概括的过程。每一只鸡都检测当然是完美状态,但对企业经营而言,那不现实。
那是不是对企业而言,高规格的检测就是弊大于利呢?却又未必。曾经有位常年从事产品制造的企业老板对记者总结,判断企业客源优劣的一个粗浅方法,就是去看他的检测投入:一般检测投入越高的,客源层级越高。其背后的意义是,当高质量作为一种甩开对手的附加值存在时,优质客户往往会送上门来。
从这个层面上说,检测与增收不是必然矛盾的。杨毓锋的话也证明了这一点,当初肯德基、德克士决定与粟海合作时,粟海在检测方面的规划和投入是纳入了对方的筛选标准的。
如是,检测对企业虽看上去是成本,但这样的投入又的确能给企业带来效益。
被捆绑的企业命运
养殖为什么不赚钱,与散养形式有关?还是跟太依赖超级客户有关?
关于粟海,有一件事很有意思:无论是在网上搜索关键词粟海集团,还是询问当地百姓,大家对其唯一的印象都是“养殖”。毋庸置疑,养殖为粟海赢得了社会名声。散布于山西、陕西、河南的2000户散养合作户,为企业建立了广泛的规模效应。
但杨毓锋却透露,粟海的盈利并不在此,有时养殖甚至是集团需要填账的板块。“比如今年,肯定就赚不了。首先今年全年肉鸡的市场行情低迷,再加之‘速成鸡’传闻的影响,虽然现在还没反映在销售上,但肯定是有影响的。”
除了养殖,粟海不为人熟知的板块有房地产、酒店、咨询公司和铝业制造。其中铝业是集团的最大盈利点,董事长朱苏海曾不止一次在员工大会上表示,“粟海要以工业反哺农业”。
粟海的养殖为什么不赚钱?对此外界有两种观点。
第一种观点,是一直以来,粟海养殖都是“基地+散养”结合的养殖形式,其中散养占比大于自养,是否是这种松散的养殖形式拖累了营收?
杨毓锋没有正面给出回答,不过他说,从粟海与农户签订的散养合同来看,的确是更有利于农户。粟海与农户的合作关系,简单来说,就是以“龙头”为纽带。“龙头”的意思是根据地域区隔与亲疏远近,粟海将农户分布区化成若干个区,每个区选出一个“龙头”,一个“龙头”手下带100来个农户。
面对粟海时,“龙头”代表农户,像签订合同时“龙头”会就合同中的收购价格与日期,与粟海讨论。面对农户时,“龙头”又可代表粟海,比如“龙头”甚至有权力决定,粟海与这个农户合作,不与那个农户合作,而这个取舍标准则跟农户对粟海的“忠诚度”有关。
之所以这样拟定,是因为粟海清楚,一旦农户不忠诚,粟海与农户签订的合同只能是利于农户的。举个简单的例子,当粟海与农户签订合同时,肉鸡的市场价格是5元/500g,那合同上收购价就写5元/500g。肉鸡从幼苗到可以收购,中间有大约一个半月时间。在此期间,如果肉鸡市场价走低,收购时市场价格为4元/500g,但由于合同规定,粟海还是要以5元/500g的价格进行收购,这时农户就乐得卖给粟海,因为此时卖给市场上任何一人也高不过这个价格。而粟海明知道不划算,却还是要收,一则合同白纸黑字,二来有了信用,才有农户愿再跟你合作。
如果收购时肉鸡市场价格涨到6元/500g呢?粟海以5元/500g的价格收回当然合算,但一些不“忠诚”的农户可以选择不按照合同把鸡卖给粟海,而是卖往市场,鸡说到底还在农户手里,即使违约,粟海也拿农户没办法,毕竟农户不跟粟海合作还有很多选择。于是,在选择合作农户时,除了会考察农户的鸡舍、管理水平等业务能力之外,还会全权交由“龙头”挑选品格更实诚的农户合作,以降低企业总是高买低卖的损失。
除此之外,从2008年开始,粟海扩建了自养基地,力争将价格主动权逐渐回归自己手中。到今年,自养与散养的产出比为4比6,散养农户数也有前几年的6000多户锐减到今年的2000多户。
至于第二种观点,则是“这家企业跟太依赖肯德基等超级客户”有关。
目前,粟海肉鸡产品主要有三个品类,即冻品、鲜品和熟食产品。其中,冻品与鲜品都属于初级加工。尽管熟食产品有一定的工艺,有附加值,但其目前在整个产品构成中的比例很小,还在起步阶段,仅推出几个尝试性的单品。
粟海与肯德基、德克士合作的主要是初级产品中的冻品。具体合作方式是,肯德基在每一季度开始前与粟海签订采购指标,但指标只是个参考,具体购货数量会在订购中调整。但本质上,这样的采购合同也是有利于对方的,比如,粟海按照指标备货,但客户却可以选择买或不买。
由此可见,粟海养殖不赚钱的原因归结起来,似乎暗合了目前国内大多数加工制造企业的通病:产品过分初级化、买方市场、对市场价格波动的预警与适应能力不强——产业链亟待升级。对此杨毓锋说,未来,他们的计划是将熟食与深加工产品的占比做到百分之三十左右。
“我们不知道如何应付媒体”
老派企业与社会化媒体之间,鸿沟难填?
话题再回到“速成鸡”事件。事件炒热的一周内,粟海对外作出的反应,总结起来就是“三条消息”与“两条微博”。
11月24日中午12点29分,粟海在新浪网开通自己的微博,到今天总共发布过两条信息:第一条是24日中午,微博解释所选白羽鸡种45天为正常生长周期,结尾写“欢迎社会各界媒体的监督”。第二条发布稍晚,已经在27日,内容是官网的两篇文章和央视播报速成鸡合理性的画面截图。官网的三篇文章都在24日发出,题目分别是《现代鸡生长速度快的奥秘》,《吴邦国委员长亲临我司视察》以及前文所述欢迎记者前往采访的“声明”。
无论从数据和反应灵敏度上,粟海都显得“不谙世事”。这也已经不是《商界》第一次探讨类似事例,即玩不转网络的老派生意人在面对社会化媒体,如微博、论坛的舆论风暴包围时,他们总是茫然无知,继而无所适从。
平心而论,这次粟海的公关算是比较及时和开明的。在事件出现到之后的一周内,粟海接纳了大多数媒体的采访,包括让记者进入原料车间、饲料车间实地观察,不曾想报道结果与他们想象的大相径庭,以致将“大门”紧闭,提防所有记者。
采访中,谈话一度进入“敏感区域”,记者问杨毓锋:“因为漏放了一个记者,就要开除保卫,你们担心记者发现什么吗?”
“担心误解更大,”说这话时,杨毓锋小幅度地欠了个身,连日来因为频繁应对媒体,他也心力交瘁,“之前有一个暗访的记者偷偷去到我们的作业区,看到桌上摆了一些器材和药液,回去之后写说我们的饲料装配间里有很多奇怪的瓶瓶罐罐,里面是化学药液。说这样的东西竟然添进饲料里,但其实我们看了记者拍的图片,那不是饲料间,是检疫室,药液是用于检疫的。”
类似的抱怨也出现在董事长朱苏海嘴里。他对前去采访的记者说:“做养殖那么多年,我们可以对付各种病,却不知道如何应付媒体。”
12月4日,山西省农业厅公布对粟海肉鸡及饲料的调查结果,报告称各项检验合格。对此,网络上又掀起一阵“调查结果是否可信”的激辩。看样子,舆论对于粟海的关注还将持续下去。杨毓锋坦言,从好处想,因为“速成鸡”,社会各界再次将目光转向食品安全问题。在对粟海进行严格排查的过程中,媒体和有关部门也不忘重新审视整个食品加工行业,一些经确认的问题企业,在这次风暴中已经遭到了查处。
而对于中国企业而言,“粟海危机”带来的思考还有更多:产业价值链底端的企业如何主宰自己的命运?被捆绑在巨头战车上,又怎么去避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除了面对熟悉的客户、熟悉的市场,一家企业还应该如何来取得陌生公众的信任与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