挡不住的血铅

　　上海浦东新区陷入血铅危机，全球最大生产商疑为元凶

　　步浙江、广东后尘，上海浦东新区陷入血铅危机。自誉安全防护最高的铅酸蓄电池全球最大企业江森自控也倒在血铅上，这个行业已岌岌可危。发达国家铅酸蓄电池行业在缩产，我国却成最大的生产和出口国，肃铅整顿成效堪忧。

　　南方周末记者 吕明合

　　风雨飘摇中的铅酸蓄电池行业再度遭受重创。这次倒下的是素被视为业内标杆的美国江森自控有限公司(下称江森自控)。

　　2011年9月2日以来，上海浦东新区康桥镇陆续发现血铅超标儿童。“截至9月20日下午3点，经专业医疗机构确认血铅超标儿童32人，其中住院治疗15人。”浦东新区卫生局向南方周末记者通报称。

　　嫌疑所涉，除一家违规组装极少量铅酸蓄电池的小企业之外，正指向该地区主要铅排放企业江森自控的全资子公司上海江森自控国际蓄电池有限公司(下称上海江森)。

　　“江森自控不仅是电池行业的技术领袖，同时也是此行业健康与安全的行业标杆。”多位受访的铅酸蓄电池行业内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我们确实觉得不可理解”。

　　对于仍在肃铅风暴中苦苦挣扎的铅酸蓄电池行业而言，这无异雪上加霜。

　　血铅疑云

　　“9月13日，我们已经对其发出了责令暂停生产的行政通知书。”9月20日，上海市浦东新区环境保护和市容卫生管理局污染防治处调研员鞠春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江森自控是全球最大铅酸蓄电池生产商，2005年收购原上海德科国际蓄电池有限公司成立上海江森，是涉足中国铅酸蓄电池行业的第一站。

　　公司位处浦东新区康桥工业园区内，正在浦东新区与原南汇区交界处，周边工厂林立，出事的康桥镇康花新村正处在工厂的包围之中。

　　地处上海乃至中国核心商业区之边，却依然笼罩血铅阴影。多年来，康花新村居民虽一直忧心忡忡，却一直无法寻觅答案。

　　“今年3月开始，我们开始要求在儿童入托(指托儿所)体检和儿童保健门诊中，将血铅指标列入建议检测项目。”浦东新区卫生局公共卫生管理处处长白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正是这一新增的检测项目，康花新村居民才意外查出问题。

　　从孩子们手指上取下的末梢血样最终交由上海艾迪康医学检验中心检测：“很快就有口头通知，说有两三个孩子超标了。”

　　恐慌迅速蔓延，9月5日，开始有部分居民到镇政府“反映情况”。

　　“区卫生部门得知此事是在9月2日。”白云说。区疾控中心随后启动突发事件响应机制，派出专业人员进行初步的流行病学调查。

　　9月8日，卫生系统组织了新华医院医护人员集体采血，与手指末梢血不同，这次抽取的是“静脉血”。

　　“最小7个月，最大11岁。康花新村儿童截至9月18日，在艾迪康检测43人，33人超标，最高值897。去新华医院检测有53人，超标29人，最高535。”家长们在小区内自发统计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们困惑的是，在新华医院检测的结果，无论血铅数值还是人数均远远低于在艾迪康。“新华医院是江森的员工职业病定点单位，会不会与此有关？”

　　家长们无法不抱最坏打算。儿童血铅含量超过100微克/升为超标。超过700微克/升，甚至会导致肾功能损害、头痛、惊厥、昏迷甚至死亡。

　　“静脉血与末梢血的数值相比会大幅度下滑，这是医学界的常识。”新华医院儿童与青少年保健科主任医师、上海市环境与儿童健康重点实验室副主任颜崇淮对南方周末记者解释说，末梢血只是血铅初筛的手段，最后确诊要看静脉血数值，“人体皮肤容易附着铅，末梢血也因此经常会出现假阳性。”

　　据白云介绍，按照医学要求需要住院治疗的有15人，其余进行门诊治疗。其中已有8人完成第一疗程出院，将继续进行回访观察。

　　最后一根稻草？

　　上海江森出事，出乎业界意料。

　　“很震惊，我们认为江森应该不可能出现这样的问题。”中国电器工业协会铅酸蓄电池分会副秘书长徐红说，事发后，她曾接到许多同行电话，第一句话就是，“江森怎么会？”

　　“在中国许多大型铅酸蓄电池企业生产工人依然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情况下，江森对工人的职业防护措施几乎是最好的。”一位要求匿名的环评业内人士说。

　　“我们在中国的工厂安装了世界级、最先进的污染控制系统，并且按照最高标准进行运营和维护。对环保系统的投入也确保我们的环保表现符合中国国家及世界最高标准。”上海江森对南方周末称，“在全球各地，我们都按照统一标准进行统一管理。

　　“我们每月投入在卫生防护用品上的费用就高达20万。在我们上海的工厂员工中，血铅超过200微克/升(或20微克/分升)的人数比例仅为0.7%。”上海江森介绍说。

　　白云证实，上海江森每年都进行职业体检，建厂以来，几乎没发现过员工超标。一位11年工龄的老员工证实称，他每个月都要做一次血铅检测。“刚开始戴一层口罩，后来改用三层，三年前全部改用防毒面具，手套要戴两副。下工后还要洗澡，洗完出来要检测，如果发现有不干净，要继续回去洗，再检测，直到过关才能出车间。”

　　也或是因此，2006年上海江森的工厂被国家卫生部和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总局评为“国家职业卫生示范企业”，成为全国56家卫生示范企业中唯一获此荣誉的电池企业。

　　“某种意义上，江森可称为行业内的榜样。”浙江一家铅酸蓄电池上市企业高管担心说，“如果它也被查出有问题，这将是对行业巨大的伤害。”

　　2011年在浙江、广东频发血铅事件之后，由环保部、发改委等国家九部委联合开展的“肃铅”风暴中，截至7月31日，铅酸蓄电池企业取缔关闭、停产整治和停产近1600家。这个行业已近生死关头。

　　上海江森或许可能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失控的江森

　　安全或许止于职业病防护，在生产中，上海江森失控已非一年。

　　“无组织排放、超计划生产、防护安全距离不够，是上海江森的三大问题。”要求匿名的一位知情环评学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作为上海最大的蓄电池厂，我们始终在担心这样大的企业对环境会有什么影响。”上海市浦东新区环境保护和市容卫生管理局(下称区环保局)污染防治处调研员鞠春方说，该局在2011年初就制定计划，要对江森进行监管、监测，对周边环境进行摸底调查。

　　6月3日，在环保部发出行业整顿文件后，区环保局对上海江森的排气口、废水、车间进行了比较彻底的监测。35个排气口中，被查出有4个超标。

　　“江森解释说是有工人在维修布袋漏风导致。”鞠春方说，区环保局没有采纳这个解释，最终罚款3万元，并责令其停产整治。直到当月21日再度监测达标才恢复生产。

　　问题由此揭开。

　　2010年3月22日和11月1日，区环保局曾对上海江森进行两次常规监测。“当时监测，主要计算浓度是达标。”鞠春方说，“但今年严格按照环保部的要求进行后，回过头来复核，确实有一些问题。”

　　鞠春方并未明言问题所在，但上海江森在铅排放上同样遭到业内专家质疑。

　　此前，上海江森曾对南方周末记者称，在环保设施大量投入后，该厂铅排放总量已从1996年323kg/年的限定值减至129kg/年。

　　“我们不能否认江森单体的环保设施有提高，但它的产量比收购时已经大大增加，排放压力肯定会进一步加强。”要求匿名的业内专家说，“排放总量是根据数据演化的结果，如果公司提供的产量等数据造假，这一数据的真实性就值得怀疑。”

　　常被诟病的防护距离不足也发生在上海江森。

　　鞠春方说，国家近年开始试点清洁生产审核，2010年上海江森曾做了清洁生产审核报告，结果被退回。问题之一正是防护距离不足。

　　鞠春方证实，在花墙村方向，防护距离边界近475米内，一直住着16户居民。而东南角有二三家，一直未完成动迁。“但康花新村并不在防护距离内。”鞠春方说，按照规定，其防护距离应是“车间边界到康花新村最近的一个角”，最近的也有730米远。

　　“隐形”生产线

　　超计划生产的隐患更为严重。

　　据知情者说，自从2005年收购以来，江森自控就一直没有停止过扩产冲动。“我们来中国不是做业内第三，也不是做第二，而是要做第一。”江森自控此前曾对中国媒体宣称。

　　南方周末获得的一份铅酸蓄电池行业研究报告显示：受欧美环保政策缩紧影响，国际铅酸蓄电池生产与销售的重心正日益向中国转移，中国已成为世界上最大的铅酸蓄电池生产和出口国，产量占到全球三分之一。国外主要蓄电池生产企业均通过设立合资工厂及其它合作的方式进入中国市场，并逐步将生产重心向中国转移。

　　2005年甫一收购，江森自控便已野心勃勃。当年上海江森以技术改造项目为由，向原南汇区环保局提出在现有厂区内扩产的要求。

　　在上海江森的环评公示中证实了此点。按照其设想，“项目建成后，新增年产量为300万只免维护蓄电池，总容量约为200万kVAh(千伏安小时)。”

　　“市环保局1997年批准生产的是250万只蓄电池，20600吨用铅量。”鞠春方说，江森自控接手后想做大。“第一步想做到用铅量4万吨的水平，500万只蓄电池的规模。”

　　扩产项目很快遭到否决。“按照上海市总体规划和南汇的规划，外环线以内已经定义为中心城区了。中心城区的发展功能是居住、商业，从规划上觉得不合适。”鞠春方说。

　　江森最终只得将目光转向他处。2009年，投资总额为1.5亿美金、年产能约800万套电池的浙江江森自控电池有限公司在浙江长兴县兴建，目前已投入生产。2010年，总投资额1.18亿美金、预计年产能为600万套电池的重庆江森自控电池有限公司破土动工。

　　上海江森的厂区也在暗度陈仓。

　　“环保局没批准，但公司自己在4年前增加了一条生产线。平时都是开三条生产线，环保局来了，就关掉一条，走了再开。这都已成厂里员工公开的秘密。”要求匿名的一名江森老员工说。

　　三条生产线一直在生产，江森的铅指标很快告罄。

　　鞠春方承认，在2011年环保部行业整顿之后，环保部门在全面调查过程中发现了用铅超量的行为。“我们当时严正地向它指出，批你多少量，你只能用多少量。”7月份，上海江森最终停掉了这条“隐形”生产线。

　　然而，在血铅事发之时，环保部门再次发现用铅超量问题。

　　“江森这次被停产的直接理由，同样是因为生产用铅量已达到环保部门审批年度用铅量的限定值。”鞠春方说，“我们批给它的用铅量是20600吨，9月8日核算的时候已经用到19000多吨了。”2011年底之前不可能恢复生产。

　　由于对血铅污染源的调查仍须进一步确认，环保局最终以此为由，在9月13日对其发出了责令暂停生产的行政通知书。“江森虽然有些想法，但最终还是配合了行动，把工厂停下来了。”

　　补救措施正在进行。9月13日，上海市环保局要求在全市范围内开展涉铅企业的全面排查，“要形成对铅蓄电池及再生铅企业环境监管的高压态势。”该通知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