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鸿燊和张爱玲是同年生人。张爱玲一辈子都在写宿命的故事，何鸿燊一生上演的恰恰都是不甘宿命的故事。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

　　文 | 本刊特派记者  雷晓宇  发自澳门

　　2007年春天，我曾经见过赌王一次。当时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前后不到一分钟，没想到这一分钟在两年之后还有机会拿出来反刍回味。如今，我就像个鲁莽的水手，一个猛子扎下记忆之湖，等我重新回到水面的时候，手里举着这一帧定格在2007年4月29日的老照片，并且由于时光的流逝，照片上还多了一颗当时没注意到的小珍珠。

　　那天上午，我在香港沙田马场进行一个注定将被遗忘的采访。突然，有人指着远处的马主包厢，说：“快看，赌王。”隔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玻璃，86岁的赌王和他年轻的四太太正在对着这个世界微笑。很快，他们走了出来。赌王被人搀扶着走向草地，迎接他漫长人生中的又一次荣誉。几分钟之前，赌王的赛马又赢了一场比赛，他的庞大财富中又多了150万港币。

　　赌王喜欢赢。他的合作伙伴、前澳娱股东霍英东曾经评价他这种好胜的性格，说：“他看来对钱银并非看得很重，不过在争执上，跟叶汉(澳娱的创始人之一)又好，同我又好，他都一定要赢，他比较主观。好似大家搞珠城酒楼，有单好小的工程，他同人讲一定要争到，就要去争赢。就算打球，他说要赢，那么我多少都让他，知道他性格是这样的。”

　　照理说，赌王是香港社交界的明星、报纸娱乐版的常客，他的出现本不应该如此让人大惊小怪。不过这个时刻比较特殊。几天前，赌王刚刚传出直肠壁受伤入院的消息。这是他在出院之后出席的第一个公开活动。从这一次亮相开始，高龄赌王以胜利者的姿态重回宇宙的中心。他又一次证明，无论在和竞争对手的搏斗中，还是在和命运的搏斗中，他将永远是个胜利者。

　　两年半的时间过去了，这种胜利者的姿态又一次遭受了挑战。从今年7月底至今，包括中秋节，赌王的夏天一直在医院里度过。有未经证实的消息说，赌王的病因起于一场意外，他于7月底在家中不慎跌倒，触及头部，经过港安医院长达6天的抢救方才苏醒，并被转院至跑马地养和医院。

　　谣言四起。消息传出当天，赌王两家上市公司信德集团股，收跌2.81%，澳博控股则跌4.55%，跌幅均超过恒生指数。8月7日，其儿子何猷龙持股43.82%、赌王持股11.37%的新濠国际旗下的新濠博亚发布财报，称上半年转盈为亏，亏损额近1.8亿美元。这个时候，这家公司在澳门的大型娱乐城新濠天地才刚开张两个月(据说耗资21亿美元)。9月，信德、澳博、新濠等上市公司在金融市场上不约而同地通过配售等方式套现，总额将近40亿港币。

　　已经有报章开始兴致勃勃地揣测，究竟谁会成为赌王的接班人。一个是“给她一个月十几万家用她都不要，非要去做生意”的四太太梁安琪。她于2005年被赌王安排进澳娱董事局，进入赌王的事业体系。一个是二太太长女何超琼。她早在1995年就进入信德集团工作，现任集团董事总经理，占股19.66%。还有一个是生于1976年、年仅33岁的二太太幼子何猷龙，他有在JP摩根和花旗银行工作的经历，现任新濠国际主席兼行政总裁，人称“小赌王”。

　　一出豪门港剧似乎到了大结局的前夕。二太太从加拿大回港主持大局，三太太和四太太轮流探望，狗仔队每天在医院门口蹲守，捕捉赌王家属的只言片语和蜚短流长。最娱乐化的情节是，有香港报章刊登了一张两年半前的老照片，声称画面中那个搀扶老赌王走出沙田马场的白衣护士就是赌王的五太太。

　　仔细一瞧，当天的赌王身穿米色毛料西装，被一群深色衣着的随从簇拥着。这个细节我分明记得——当时是初夏，香港天气炎热，赌王大概大病初愈需要保暖，所以穿得比别人都厚些。我曾是这个微不足道的历史画面的目击者，只不过我当时完全没有注意是谁挽着赌王的胳膊。我以为这是一颗沙砾，时过境迁，它却变作一颗珍珠，在剧情即将落幕的时候出场，也许将成为最后的闲笔。

　　赌王的段子

　　2009年10月20日早上7点，我在香港上环的港澳码头购买了一张面值134港币的船票，坐上了一艘名为“喷射飞艇”的红色船只。一小时后，它将带着我和一群来自杭州和上海的自由行旅客来到澳门。

　　船员把缆绳往空中抛去，它在信德中心大楼上划了个圈，落入南中国海泛绿的海水中。这两栋镶嵌红色边框的大楼，连同这座码头，以及栖息在码头的船只、工人，甚至两架停在大楼顶层天台上的直升飞机，它们全都是赌王的产业。

　　飞艇颠簸着呼啸前行。窗外的海水渐渐从绿色变成淡青色，又变成土黄色。1961年，40岁的何鸿也是渡过这片水域来到澳门。那时候，他还不叫赌王。

　　现在，很多人都已经对赌王的发家史耳熟能详——1962年，澳葡政府将所有形式的博彩专营权牌照发给何鸿所入股的澳门旅游娱乐有限公司。这家公司就是澳博的前身，也是一个传奇的开端。大多数人也知道，当时和何鸿合股的还有霍英东。

　　我手边有本林燕妮写的名人访谈录，里头有一篇赌王的专访。多年以后，何鸿谈起始末，原来有个段子：当初霍英东是香港名望最盛的富豪之一，一直担心入股博彩业会影响自己的名声，所以一直举棋不定。何凭个人交情硬拉他来澳门看看，抵达的头天晚上就和澳门原赌牌持有人、老赌王傅老榕等人吃饭。霍一进门，他们就起哄说，霍乱来了，霍乱来了。“霍乱”这个外号是霍英东的大忌，一气之下，他决定入股竞投赌牌。当时他们所有的花费不过100多万港币，这笔钱不够现在的大赌客玩一个晚上的，却在此后的40年里带给霍家和何家数量惊人的财富。

　　后来，在经过几次股权变更之后，霍英东在澳娱持股30%，何鸿的妹夫叶德利持股10%，另一位创始人叶汉持股10%(后转让给郑裕彤)，何鸿和他的妹妹、人称十姑娘的何婉琪，以及新马师曾共持股60%。何鸿成为澳娱和澳门博彩业事实上的控制者。截至2001年，他旗下的赌场，每年的投注在1300亿港币，相当于澳门本地生产总值的6倍，每年上交给政府的赌税超过40亿港币，占澳门总财政收入的50%以上。有30%左右的澳门人直接或间接受雇、受益于他的公司。

　　几天前，我坐在维多利亚港边的香港中央图书馆阅览室里查找资料，楼下只要走过几个街区就是赌王暂时居住的养和医院。我在“香港地方史”资料库里找到了更多关于赌王的小段子。下面这三个你肯定还没听过。

　　赌王一生女人缘超好，有四位太太、十七个子女，号称“四房十七杰”。三太太陈婉珍曾说：“他有钱又浪漫，这是他的福气。”不过，当年霍英东的长子霍震霆结婚的时候，赌王曾经语重心长地跟他感慨说：“我这一生，只要我喜欢的女人，没有追不到手的，不过我同样不懂得怎么甩掉她们。”

　　多年前，赌王和大太太黎婉华所生的长子何猷光因车祸去世。赌王在出殡当天仍然去信德中心的办公室上班。他一个人在屋子里待了很久，然后传话给下属说，大少爷平时用的车以后不要再开到公司来了。

　　赌王对于九七的态度曾经经历过转折。九七之前，他去北京参加政协会议，人家叫他“同志”。赌王心里嘀咕，我是资本家，你叫我同志，是不是要分我身家。他曾经说过九七之后要在澳门躲到九九这样的话。不过后来他在北京见到邓小平，邓对他说了“恭喜发财”四个字，他才放心。九七之后，赌王在中国内地的投资包括酒店、餐饮、房地产，越来越多。最近的一次投资信息是——今年6月，赌王与法国奢侈品巨头LV集团联手在上海开发名为“上海大道”的地产项目。

　　不过，赌王这一病，一切平添变数。

　　赌城风情画

　　澳门到了。

　　2007年，澳门的博彩收益104亿美元，超过拉斯维加斯和大西洋城。这个面积28平方公里、总人口55万的岛屿，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单一博彩市场，每年游客高达2200万。

　　一个国际资深博彩业记者这么写道：“人口为3亿的美国人每年花费500亿美元在博彩上，而距离澳门5小时飞行路线圈内活动着超过30亿的人口，因此，澳门的潜力真是难以想象。”

　　以港澳码头为起点，一条赌客旅行路线向远处延伸。每一个从香港或者珠海拱北口岸抵达澳门的旅客都能够很容易地发现，在码头大厅最显眼的地方，是澳门各大赌场的免费专车。你只要任意选择其中一辆，它就会把你带到你想去的任何一个销金窟。大多数客人都做过功课，有明确的目的地——

　　葡京和新葡京紧挨在市中心的大路口，这两家分别于1970年和2007年开业的老牌赌场是赌王的核心产业，附设有AV女优现场表演。出门转个弯，沿着马路往前走几分钟，就能看到永利、美高梅和星际。永利和美高梅都是美资赌场，由一条满布顶级名牌的购物街连接赌厅内部。星际则是香港赌王吕志和的银河娱乐旗下产业。很多人都还记得，两年前它刚刚开张的时候，梁朝伟是它的代言人。另外一家金沙赌场要离得远些，得走上几个街区。不过，在这里可以坐上免费班车，一路欣赏澳门夜景，开到濠江对岸的威尼斯人酒店去。那是一个传说中令人流连忘返的仙境，有850张赌桌、4100台老虎机、可以容纳5万人的会展中心，还有3条室内人造运河，穿过运河上的威尼斯拱桥，或者从刚朵拉船上岸，走在小石子路上，就能沿着两边的购物大道一直逛到半夜12点。

　　2007年8月，威尼斯人在澳门开张。美国赌王谢登·安德森把拉斯维加斯的环境一模一样地复制到了东方。当时，他曾经挤对澳门赌王，说：“中国人的厨房很热，为什么你还要炒菜。”何鸿火冒三丈回应说：“我不但要继续炒菜，还要送叉烧饭。”他说到做到。之后连续一个月，葡京赌场和回力赌场以免费叉烧饭招待赌客。

　　澳门总共也没多大，去任何一个地方都用不着打车，只要坐招手即停的公共汽车就行了。这里的教堂比赌场还要更多一些。不过，城市的上空还是充满了火药味——不仅在中资赌场和美资赌场之间，甚至两位美国赌王之间也是唇枪舌剑。安德森曾经在接受彭博社采访的时候公开嘲笑永利的老板史蒂夫·永利，说：“假使永利真像他说的那样比我聪明，为什么他从来就没我有钱呢？”

　　紧张的城市气氛还蔓延到了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自从2001年澳门特区政府向外资开放赌业以来，澳门的赌场数量从2001年的11家增加到2007年的28家，这个数字在2009年超过了30。澳门的失业率很低。一个20出头、没有接受过大学教育的澳门人，在赌场工作的月收入至少可以达到2万澳元。但是这里的辍学率却很高，房价也从上世纪末的7、80万一间公寓涨到了2、300万一间。此外，还有很多家庭妇女和本地公务员沉迷赌博。报纸上不时有伪钞案件、偷情、杀人、金融诈骗的社会新闻。

　　我走进新葡京的绿宝石赌厅，同样感受到了这种捕风捉影式的紧张。已经是夜里11点了，但是这里刚刚才有点热闹起来。免收小费的墨绿色呢绒百家乐赌桌边，坐满了说各式腔调普通话的内地自由行赌客。他们一只手按在黄色的筹码上，一只手托着腮帮子，手指神经质地敲击自己的太阳穴。

　　不过，最神秘的赌客是看不见的。他们隐蔽在高额投注区的贵宾厅里。那是一间有两扇毛玻璃门的华丽房间，身穿制服的服务员端着食物和酒杯不停进出。这里才是澳门博彩业金钱流动的中枢。澳门博彩业一半的收入来自他们。以前，他们大多是香港人，自从2003年7月开放内地旅游澳门自由行之后，现在，他们大部分来自内地——澳门人管他们叫做“阿爷”。内地游客在澳门的人均消费额是3641澳元，是欧洲和日本游客的四倍多。

　　2008年，曾经有机构对99名中国大陆豪赌客进行调查，发现其中59人跟政府有某种程度的联系，33人是政府官员，19人是国企高管，7人是国企出纳，通常为男性，30-49岁之间。

　　如今，自由行的政策被收紧了。最初，中国居民在省内申办澳门自由行，一次可以办理两个澳门签证，但有关条例却在2008年5月收紧至一个月只能办理一次，随后又收紧到两个月一次。2008年9月，澳门当局再限制持往来港澳通行证或赴港签注的大陆旅客，经香港到澳门。

　　《明报》引述北京的消息人士说，中国政府此举除了不满澳门严重倚赖赌业为收入，影响当地及广东省一带的社会风气外，更关注到赌业收入大部分落入美资经营者的口袋。由于当地赌客大都以大陆人为主，澳门赌业等于是让“美国人赚走中国老百姓的血汗钱”。

　　生意不像以前那么好做了——不只是何氏家族有这感觉。有数据说，今年第一季度，澳门入境旅客总数只有545万人次，比去年同期下降了96%。

　　在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这感觉变得更加强烈了。安德森原计划在澳门沿海兴建一项投资高达120亿美元的金光大道项目，但是在去年夏天就已经停工，解雇了1万多名建筑工人。同时，星际赌场解雇了270多名赌场员工来削减成本。相比之下，赌王家族的处境还算是好的。澳博去年7月在联交所上市之后，半年股价就打了5折，不过如今已经基本收复失地。再看赌王的竞争对手安德森，金沙集团在美国的股票一度从148美元跌至1.4美元。

　　12点的钟声敲响的时候，我坐在出租车里，想要观看澳门凼仔岛海岸的风景。我看到了荒凉的脚手架、墙壁只修完一半的待工大厦——从它的高度来看，本该是一间非常豪华的狂欢码头。大厦往左一点儿，是一家破败的化工厂，锈迹斑斑的冶炼炉在夜色里孤单站立。早年间，出口加工业也是澳门的支柱产业之一，但如今，这里除了赌博没别的。大厦往右一点儿，是另外一座大厦。红色的光芒像短箭一样在大厦表面上下穿梭。这是今年6月1日刚刚开张的新濠天地，里头有赌场、3D电影、硬石餐厅和昂贵的SPA服务。它的主人、新赌王何猷龙在开业典礼上和记者一一握手、砸了一把电吉他，表现得像何鸿的儿子那样礼貌又霸气。不过他还是感到后怕——竞争对手的搁浅项目就是他的背景，如针芒在背。

　　“我很幸运，21亿美金的投资早在2007年就完成了融资，所以现在没有问题。”他说。

　　天亮了，我本想最后看一眼澳门，却突然想起来，何鸿和张爱玲是同年生人，并且1939年-1941年，他们都在香港大学念书，一个念理学院，一个念文学院。港大在《小团圆》里被写成那个样子，他们想必见过。后来，太平洋战争爆发，张爱玲回到上海，从静安寺的阳台望向上海的黑夜，开始写她的小说。何鸿兜里揣着10港元来到澳门，开始他一生的闯荡和艳遇。

　　张爱玲一辈子都在写宿命的故事，何鸿一生上演的恰恰都是不甘宿命的故事。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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