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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金融危机深化和大宗商品泡沫破裂
使得上一轮出手的中国企业在海外
并购上裹足不前时,肖亚庆却主导了迄今中国最大一宗海外投资案
—一个新交易时代开始了
《环球企业家》 本刊记者 袭祥德
当那宗震惊世界的交易最终签署之后,时任中国铝业集团公司总经理的肖亚庆“犒劳”大家的方式,是在伦敦的一家酒店喝几杯。
摆脱了无休止的争吵与熬夜,肖亚庆心情相当不错。几个小时前,他代表中国铝业(以下简称“中铝”)与力拓公司(Rio Tinto,以下简称“力拓”)董事长保罗·斯金纳(Paul Skinner)最终签署了一项注资协议——该协议于2月12日由中铝与力拓共同宣布,主要内容是:中铝拿出195亿美元现金入主力拓,其中72亿美元购买力拓发行的可转换债券,123亿美元入股力拓铁矿、铜矿、铝矿在内的九大核心资产,以挽救这家财务紧张的矿业巨头。根据协议,中铝可在转股期限内的任何时候选择转股。转股后,中铝在力拓集团整体持股比例将由9.3%增至约18%。同时,中铝将提名2位非执行董事进入力拓集团董事会。
“喝酒的时候,我建议每个人都要讲一个自己经历的故事,非常有意思。”肖亚庆告诉《环球企业家》,异常艰难的谈判过程让他终生难忘,他甚至多次提到,以后要把这段经历写成一部精彩的小说。
这是迄今为止中国最大的一笔海外投资交易,且是中铝对力拓的第二次出手。2008年1月31日,中铝联合美国铝业以140.5亿美元在伦敦证券交易所发动“黎明突袭”,一举收购力拓伦敦上市公司12%的股份,成为力拓单一最大股东,并成功阻击了必和必拓对力拓的高调合并计划。在中铝内部,195亿美元的交易被称为“二期工程”,连同一期在内,中铝累计向力拓投入了近340亿美元,在中国改革开放30年及中国企业“走出去”的10年中,这无疑是史无前例的一次大胆探索,无论是规模还是战略上。
“榜样的力量”迅速彰显。几天后,中国五矿集团宣布以26亿澳元(约合17亿美元)现金,全资收购全球第二大锌矿开采商Oz Minerals;湖南华菱钢铁则以12.4亿澳元收购了澳大利亚第三大铁矿石生产商FMG公司16.5%的股份。
正如日本企业1970年代对澳大利亚资源的大举收购一样,部分中国企业在政府财力雄厚、金融危机蔓延的特殊时刻,正试图抓住收购全球自然资源和矿业资产的良机。肖亚庆即是其中之一,他的“逢低买入”策略,在此次收购案中体现得鲜明而实用。
海外巨头们则对这些腰包鼓鼓的“中国买家”心情复杂。一方面,他们对中国掀起的“国际大采购”心怀警惕——在他们看来,中国对催生全球大宗商品的泡沫难逃其咎;但另一方面,他们又急需中国企业的资金——在这样一个“坏年景”里,有钱并且乐意花钱的人并无太多选择。
有着“最精明的买家”之称的肖亚庆,显然对此洞若观火。一位参与谈判的投行人士向本刊这样形容肖亚庆:有眼光、有胆识、果敢,其野心勃勃打造多金属国际化矿业公司的战略,让国际社会、合作伙伴印象深刻。肖本人亦多次表示,中国企业一定要参与资源全球化的过程。而他所主导的对力拓的两次交易,或将开启一个全球资源的新交易时代——越来越多的中国买家将成为不容忽视的新主力。
只不过,由于目睹了部分中国企业国际化“冒进”的代价,如今的中国买家采取了更为谨慎而务实的策略。“老太太买菜都知道抄底,我们国有企业更有理由这么去做。”国资委研究中心副主任李保民对《环球企业家》表示,中铝的做法尽管有些冒险,但却再正常不过。
可资借鉴的是,那批2003年之后踏上国际化征途的企业——TCL并购汤姆逊、中海油并购优尼科、华为竞购3COM、上汽并购双龙等充满想象力的尝试纷纷受挫,即便是过往为人称道的联想并购IBM PC业务的交易,2009年也显露出整合不利、经营不佳等问题。亦有一批贸然出击的企业在2008年尝到了苦果——平安入股富通、国家开发银行入股巴克莱银行、民生银行入股美国联合银行,皆浮亏甚巨。对这些中国公司来说,国际化不得不成为一项谨慎的决策,众多企业推迟了原本雄心勃勃的海外并购计划,而首选深耕本土市场。
如此背景下,中铝斥资195亿美元入股力拓,格外引人注目。不过,李保民表示,中铝第二次出手力拓的风险已降至最低,“有句老话是,肉烂在锅里,它不是别的东西,而是实在的矿山,价格即使再降,但东西还在那里,而且中国是需要它的,这就是最重要的价值。”
不过,很少有人能体会到肖亚庆为达成交易所承受的压力。2008年初中铝入股力拓后,中铝的投资浮亏已达70%以上,肖必须面对投资的巨大损失,及国内舆论的谴责。而今选择对力拓增资,更需过人的勇气与智慧,且要甘冒亏损继续扩大的风险,当然,这种激进的国际化战略还须获得中国政府的首肯。
至少目前看来,肖亚庆成功化解了诸多压力。包括国家开发银行、中国进出口银行在内的金融机构,也愿意为这一交易提供融资,以确保中铝能在3月31日前完成融资。倘非如此,以中铝60%的资产负债率及2008年的惨淡业绩,完全没可能达成这一交易。
2月17日,肖亚庆被正式任命为国务院副秘书长,这也为他的央企领导人生涯画上了一个圆满句号。
但对中铝及肖亚庆的继任者熊维平而言,未来的一切还不容乐观。这一交易必须在今年5月召开的力拓股东大会上获得50%以上的股东支持,才能最终通过。同时,该交易还面临中国、澳大利亚、加拿大、美国等国监管机构的审批。
与此前国有企业大宗海外并购的遭遇相同,这一交易在海外被普遍认为是一项国家战略行为。基于此,力拓股东的反对意见和澳大利亚政府的严格审批,都将增加交易风险。
刚从澳大利亚路演归来的中国铝业公司副总经理、新闻发言人吕友清也对《环球企业家》直言“压力巨大”,且交易最终达成充满变数。与此同时,中铝的国内业务也在经历剧烈阵痛,这些都让中铝难言轻松,必须随时应对挑战。
猎手
“我们拿到的部分是世界最顶级的资源,以前是不可想象的。”2月16日上午10点,肖亚庆最后一次以“中国铝业集团公司总经理、中国铝业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的身份接受了包括本刊在内的媒体采访。这位刚刚从伦敦归来的掌门人神情疲惫、声音沙哑,但却难掩兴奋之情,犹如刚刚经历过一番厮杀并获胜的猎手。
肖亚庆表示,195亿美元交易是第一次投资的延续,中铝用了一年时间达成这一交易;如果没有第一次入股力拓,就没有如今的战略合作。对于外界纷纷传言他将调任国务院副秘书长一事,肖并未直接否认,但他强调,中铝力拓的合作是中铝管理层集体一致的选择,不会因为工作调动而出现变化。
实际上,据本刊了解,自2007年底雷曼兄弟、中国国际金融公司成为中铝财务顾问,并帮助中铝在2008年1月成功突袭力拓后,这一团队就未停止工作,而是着手为中铝伺机发动第二次“进攻”做各种准备。
美国铝业公司亚太区兼中国总裁陈锦亚向《环球企业家》回忆,2007年11月,当必和必拓合并力拓炒得热火朝天之际,美国铝业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艾伦·贝尔达(Alain Belda)与肖亚庆有过一次重要会面,双方几分钟便达成了一致,就是必须对力拓进行重大行动。随后,中铝联合美铝突袭力拓,成功将必和必拓堵在门外。
肖亚庆认为,不参与全球大公司之间的并购,中国企业国际化的空间将越来越小。因此,当中铝拥有9%力拓股份后,他一直在考虑增持力拓的可能性。
“对肖亚庆来说,打赢了对必和必拓的阻击战,但由于股价下跌而出现浮亏,他最想做什么?肯定是再次对力拓出手。”陈锦亚表示,中铝在第二次出手前与美铝进行了充分沟通。
但在2008年上半年,面对力拓起伏不定的股价,及两拓合并的一波三折,肖亚庆及中铝财务顾问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介入时机。
转机出现于2008年8月,力拓首席执行官艾博年(Tom Albanese)以个人休假的方式到北京观看奥运会。期间,肖亚庆与之进行了深谈,以探讨双方可能的合作形式。会面的最大收获,是激发了更大的想象空间。双方漫长而艰难的谈判,也从奥运会结束后展开。
与第一次“突袭”不同,这次195亿美元的交易,显然经过了长时间的谈判与磨合。力拓中国区总裁路久成证实了这一点,他表示,2008年初,中铝首次购买力拓股票时,根本没和对方打招呼。在突袭之后,双方才开始接触。
与中铝接触,力拓显然也有自己的算盘。2007年,力拓收购阿尔坎铝业(AlcanInc。)后背负了近400亿美元巨额债务,必须通过出售部分资产甚至与必和必拓合并才能解决财务问题。在当时,必和必拓、中铝是最可能助其渡过难关的两家企业。
不过,中铝与力拓最初的谈判并不顺利。由于全球矿业仍在增长,铁矿石价格创纪录地提升,力拓提出了极高的收购价格,几乎让中铝望而却步,更多时候,双方仅限于探讨层面。
2008年9月,美国雷曼兄弟公司的破产加剧了全球金融危机。艾博年对矿业过于乐观的看法开始转变,中铝的角色亦从两拓合并的“狙击手”,逐渐转变为金融风暴中的“猎手”。与此同时,雷曼兄弟中国业务并入野村证券后,中铝的顾问团队得以保留下来,并继续作为增持力拓交易的首席财务顾问。
进入10月后,力拓股价开始大幅下跌,短期内跌幅高达50%,这给力拓造成严重财务压力。更要命的是,出于对全球矿业的悲观预测,必和必拓在11月正式宣布放弃对力拓的敌意收购,力拓董事会立刻感受到了沉重的债务压力——他们必须在2009年筹集到近200亿美元还债。
正是在全球经济风声鹤唳的关口,中铝与力拓展开了实质性谈判。由中铝海外控股有限公司总裁王文福、中铝海外开发部主任赵振刚以及财务顾问所组成的工作团队,与力拓工作团队以香港为基地展开了密集谈判,肖亚庆则频繁辗转于北京、香港、伦敦之间。
对肖亚庆来说,这很可能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毕竟,中铝能够入股力拓的核心资产在一年前根本无法想象,按照当时的市值,中铝要达成此交易至少需要800亿美元。而现在则仅需要四分之一。
其实,2008年末,中铝在与力拓展开谈判的同时,也在评估另外一个问题,即,是否再次与美铝联合出击?不过,初步沟通后,双方发现在如何继续往下走及具体执行层面存在不同意见。当《环球企业家》向陈锦亚求证财务压力是否是美铝放弃的原因时,他回答:“一个雄才大略的领导(指艾伦·贝尔达),如果为了减少几个亿的财务压力就做出这么重大的决策的话,根本不可能。”
最终,美铝决定将所持有的新加坡ShiningProspectPte.Ltd(中铝为收购力拓股份而成立的特殊目的公司)可转换票据提前赎回,这也意味着其拥有的力拓股份转让给了中铝,以使中铝拥有100%自由度,更利于中铝与力拓建立战略合作。2008年初,美铝投资12亿美元帮助中铝收购力拓股份,赎回价格为10.21亿美元,从财务角度看,美铝损失了1.7亿美元。
“很多人都说,美铝为什么没有参与第二次?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中铝最需要美铝时,美铝做出了选择,所以我们内部开玩笑说,放手也是一种爱。”陈锦亚说。
逼宫
矿业形势恶化,也推动了中铝的第二次出手。
截至2008年12月31日,力拓伦敦的股价已跌至每股14.9英镑,与中铝第一次出手时相比跌幅高达74%,浮亏给肖亚庆带了巨大的压力——单是第一次出手时的贷款利息就已让中铝捉襟见肘。
在国家开发银行高级经济学家吴志峰看来,中铝第一次购买力拓股票的时间“确实有点早”,以致账面损失惨重,“但资本市场就是如此,再高明的人也很难预测几个月以后的资产价格下跌。”不过,经过全球金融危机的冲击,大宗产品价格已到了相对低点,目前不失为一个合适的出手时机。
而在此前的12月10日,由于市场需求锐减,力拓不得不裁员14000人,并开始出售非核心资产,以筹集资金偿还债务。但力拓形势的恶化,并不意味着谈判难度会降低。
尽管在2009年1月,中铝力拓交易的大致框架已经形成,但在具体价格等方面,谈判仍非常艰难。力拓要价很高,不仅包括实物资产的定价,还包括可转债的回报率。中铝提出的回报率是9%,力拓拒绝接受,后来力拓同意9%可以是税前回报率,又遭中铝拒绝。双方一度为这些关键问题争论不休。
力拓在谈判中之所以态度强硬,在于它还有另外的选择。从一开始,力拓董事会中就存在着两种意见:一种是中铝方案,通过发行可转债并出售少数股权可一次性筹集到足够的现金偿债;另一种则是配股方案,通过向所有股东配发新股,并辅以出售部分资产,也可解决问题,这样可以保证力拓资产的完整性和运营的独立性。
在中铝方案的反对者中,最强烈的就是力拓候任董事长吉姆·棱(Jim Leng)。此前任职塔塔钢铁副董事长的吉姆·棱,今年1月14日被任命为力拓公司董事,并计划于4月20日接替斯金纳担任力拓下一任董事长。
1月20日前后,为说服这位关键人物接受中铝方案,斯金纳还与吉姆·棱一同飞往北京,在中铝总部与中铝高层进行了讨论,以进一步了解这家中国企业,同时,他们还拜访了国资委负责人。
这些试图缓解吉姆·棱忧虑的努力并未奏效。吉姆·棱始终不支持中铝方案,坚持配股才是最佳选择,这造成了力拓董事会的分裂。吕友清认为,尽管配股不失为另一种解决方案,但实际却并不可行,力拓没办法筹集到足够的现金。力拓董事会也有同样看法,除吉姆·棱外,多数董事倾向于中铝方案。
不过,出于对股东批准、政府审查的担心,肖亚庆要求力拓董事会必须完全达成一致,以避免交易后的风险,“否则我们没有办法签约。”肖告知对方。2月7日,他收到力拓的消息,“董事会已经达成一致,未来10个小时内董事长将辞职。”对已经有136年历史的力拓而言,这显然是一个艰难选择。
此时,中铝即将与力拓达成巨额交易的新闻已公诸于世,媒体纷纷猜测这一交易的具体金额及达成交易的时间,最终,时间被锁定在2月12日力拓公布2008年业绩报告之前。
“2月12日是最后时点,在此之前不达成交易,力拓就会与别人合作,实施别的方案,就没有我们的份了。”肖亚庆告诉《环球企业家》。2月9日,肖登上了前往伦敦的飞机,准备与力拓高层进行最后的谈判。当天,力拓对外公布了吉姆·棱为使董事会达成一致意见而辞职的消息,这为中铝力拓顺利完成最后的签字铺平了道路。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当天,中铝也向海外媒体透露,公司董事长肖亚庆即将离职,这令舆论震惊不已。吕友清对《环球企业家》否认了“这是一种策略”的猜测,但不管用意及背景如何,这一重磅新闻也在一定程度上给力拓造成了压力,加速了最终的签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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