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帝国

　　彭小峰并非没有注意到风险。无论扩大硅片产能让赛维保持规模、成本优势，还是进军硅料生产，都是寻求更大突破的战略选择，只是这些选择的时机、扩张步伐能否把握得当。

　　面对经济危机，彭小峰认为多晶硅价格暴跌恰恰给光伏行业发展创造了最大机会，将产业应用的普及提前5至10年，“十年前我买的第一台电脑几十万元人民币，现在只要几千元。”彭小峰表示，光伏产业也是同样道理，目前价格高是因为产业规模太低，5至10年的时间便可以做到与风能、煤炭发电的成本相接近，“你想想这个行业的规模能有多大？”

　　这种规模与成本的狂想构成了彭小峰不停扩张的原动力，他急切希望抓住任何一个机会、以最快速度扩大规模，从而将其它竞争对手远远甩在身后。他坚信，只要规模足够大，成本足够低，市场就会供不应求。

　　以硅料生产为例，世界上最先进的多晶硅工厂，生产成本可以达到30至40美元/公斤，而多晶硅价格最高曾到达500美元/公斤。如此看来，只要多晶硅生产成本可以控制在30美元上下，直接供应赛维高科技公司，就将大大拉低市场价格，从而导致产业格局发生剧变。

　　但是，理想与现实之间总有意想不到的差距。裴培认为，这种“无比正确”的发展战略会同时受到各种因素的影响，技术、管理、政府补贴、市场需求、资金链都会考验不断扩张的生产，足够幸运的话，赛维的凶猛扩张可以成就一家世界级光伏企业，但稍有不慎，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没有人比光伏行业的参与者更清楚这一点，许多行业人士甚至形容，赛维LDK的扩张已陷入一种“变态的扩张快感”，全然不顾客户销售及经济形势，他们欣赏彭小峰对速度、成本的极端追求和狂人心态，但更担心背后掩盖的风险。

　　2008年2月，彭小峰迅速扩张赛维LDK产能的同时，苏州一家薄膜太阳能公司的诞生却隐秘地与赛维LDK的命运联系在一起，这家名为苏州百世德太阳能高科技有限公司(BESTSOLAR)的企业在发展光伏方面采取了与赛维LDK完全不同的技术路线，这里是彭小峰的第二帝国。

　　在解释这一投资项目时，彭小峰表示百世德由自己和家族成员共同投资，与赛维LDK毫无关系，因为家族成员对光伏行业十分感兴趣。

　　百世德苏州项目拟投资25亿美元，规模浩大，来势汹汹。彭小峰夫人亲自坐镇百世德，担任法人代表，并从美国、台湾地区高薪聘请了大批半导体专家，华虹NEC前总裁方朋担任CEO。

　　与多晶硅电池不同，薄膜太阳能技术几乎摆脱了对多晶硅的依赖，这种新技术近年来在国外得到重视，并在中国成为一项热门投资。

　　尽管目前薄膜太阳能电池技术并不成熟，却有着比晶体硅电池更广泛的用途，并可能最终取代晶体硅电池，这种潜在风险意味着无论赛维的硅片制造，还是硅料生产，多年以后都可能因光伏技术的创造性破坏而一文不值。

　　9月召开的一次行业论坛上，方朋披露百世德将于2008年底投产薄膜硅太阳能电池，2009年底预计实现产能1000兆瓦，届时将超越日本夏普公司成为全球最大的薄膜太阳能企业，这一规划震惊了太阳能投资行业。

　　11月12日，本刊记者来到苏州市吴中经济开发区越溪镇，两个村庄的交界处，百世德工厂宛如巨大的恐龙骨架，在占地300亩的工地上缓慢延伸，钢结构厂房初具雏形，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百世德的策略与赛维如出一辙，都寻求以最快速度建立全球最大项目，先把核心人员聚齐，随后大规模招聘，同时建设厂房，并筹备海外上市。目前，百世德仍在苏州吴中经济开发区管委会大楼办公，对外十分隐秘，甚至没有公司标牌，很多部门的岗位仍未落实。

　　百世德CEO方朋告诉《环球企业家》，披露发展规划后，由于过于招摇引来不少麻烦，并经常让外界产生误解，但对于百世德的资金、产能及建设进展，方朋继续秘而不宣。

　　方朋所说的麻烦，详情无从知晓，可能之一是，彭小峰在获得新余市甚至江西省巨大支持后，对外投资受到一定压力。彭小峰宣布投资苏州后，部分地方官员显然认为25亿美元投资落户苏州而非江西不太公平。

　　随后，彭小峰宣布在江西省会南昌建设百世德项目二期工程，总投资亦为25亿美元，这已经完全超乎人们想象，是否真正履行值得怀疑。

　　彭小峰第二帝国的建设中，最容易让人忽略的是，25亿美元巨额资金从何而来？即使几亿美元的启动资金，对于彭小峰家族也是一笔大数目。一方面，彭小峰创业时的劳保工厂利润微薄，生产走走停停，在彭小峰父亲经营下仅能勉强维持；另一方面，赛维LDK自成立后，资金链一直非常紧张，尽管每月赢利数目可观，但不断涌来的债务和产能扩张已将其全部吞噬。

　　2008年下半年，赛维LDK公布的一份财务报告中，以极小笔墨披露了百世德的部分资金来源：截止到9月，彭小峰将自己持有的70%上市公司股份中的一部分向几家金融机构做了抵押，贷款1亿美元用于建设百世德。

　　由于贷款数量不大，以当时赛维LDK股价估算，抵押的赛维LDK股份不会超过10%。但是，自今年9月以来，赛维LDK股价已由40美元以上跌至每股14美元左右，跌幅超过50%，抵押股票的大幅减值意味着金融机构必然要求赛维追加股份，否则将强行平仓。

　　以此分析，赛维LDK追加股份抵押后，其不超过20%的上市公司股份已由外资金融机构掌控，百世德巨大的投资项目如果推进不够顺利，则可能拖累赛维LDK，给彭小峰对赛维LDK的控股权造成威胁。

　　部分机构分析人士曾推测，金融危机爆发后，百世德项目有可能停工，现在看来彭小峰仍在坚持，只是速度非常缓慢，2008年投产薄膜太阳能电池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问题是，即使彭小峰对赛维的控股权并未受到威胁，同时运营赛维LDK与百世德两个大项目所造就的资金吞噬器，对彭小峰的资本运营能力、管理能力都将是前所未有的挑战。

　　危险的资金链

　　针对金融危机的影响，彭小峰一直向外界强调，由于赛维LDK及时在纽交所以每股41.75美元增发2亿美元股票，目前现金储备非常充裕，可以满足未来的扩张计划。

　　彭小峰表示，考虑到行业周期性波动，赛维都是签十年或者至少五年的合约，手中订单已排到2018年，而且这些合约基本都收取了10%或者更多预付款，2008年仅预付款就达7亿美金。“现在，2009年所有产能已销售完毕，2010年很大的一部分产能也卖完了，对我们来说，只要能够及时按时地把产品生产出来，按时扩张，就能够非常好地度过这个经济危机。”彭小峰说。

　　不可否认，从这些数据看，赛维实在是这次金融危机中形势最好的中国光伏企业。但仔细分析赛维的扩张计划与现金流，会发现这种宽裕的资金状况很可能是一种假象。

　　根据赛维LDK公布的每季度财务报告，裴培对赛维的资金链进行了仔细分析，发现实际情况远非那么乐观。

　　为不断扩大规模，赛维资金链持续紧绷早已成业内共识。赛维LDK上半年财务报告披露，2009年将投资至少11亿美元扩大生产，资本开支十分庞大。

　　从现金储备看，截至2008年11月，包括预付款、银行贷款在内，赛维手中的现金仅有4.5亿美元。尽管每月都有约1亿美元的销售收入，但是大部分会以购买原材料、支付预付款和建设新工程等方式消耗掉，况且赛维有着超过60%的负债率，每月都有大量到期债务需要偿还。以第三季度为例，赛维有4.519亿美元的短期利率债务和1.595亿美元的长期利率债务在身。“我们的债务主要是短期的，大概20%的是一年期以上的，每隔12个月就跟银行调整一次。”赛维执行副总裁兼CFO赖坤生表示。

　　除此之外，还有三个因素也在影响着赛维的现金流。一是已经到手的订单并非高枕无忧，如果经济形势继续恶化，不排除已经签订的合同出现较大面积的毁约，这将直接冲击赛维的现金流；二是赛维引以为豪的预付款，2008年上半年赛维仅收入合同的预付款就达4亿美元，但是这种商业模式在2009年有可能因光伏产业向买方市场转变而发生改变，这将使赛维失去一个重要的现金来源；三是此次金融危机中，赛维并非毫发无损，多晶硅价格暴跌前，为维持正常生产，赛维一直保持着约180天、2000多吨的硅料库存，混合成本约在300美元/公斤，多晶硅价格在短期内降至200美元/公斤，赛维需要减记其中的损失，这也影响着赛维的现金流量。

　　即使不考虑以上各种因素，赛维最重要的两个融资渠道—银行及证券交易市场也并不乐观。裴培认为，尽管赛维LDK规模已十分庞大，得到新余市、江西省的全力支持，彭小峰甚至成为江西省政府的坐上宾，但是赛维很可能低估了银行信贷的风险。

　　目前，中国金融机构已经开始与地方政府脱钩，大的贷款项目需要报到总行。“这关系到银行与政府的复杂程度，银行界人士告诉我，并不敢贷给赛维太多长期贷款。”这位分析师称，银行可能已对其风险，缩小对赛维的贷款规模。

　　裴培的综合判断是，前三季度，赛维已经耗尽了市场融资能力，获取长期贷款能力不强，70%以上都是短期流动资金贷款，赛维自称目前授信很好，但这些额度需要每季度重新确定，不足以判断其长期融资能力。

　　再看赛维在纽交所的融资能力，前三季度赛维从纽交所共募集资金6亿美元，极大消耗了融资能力。目前，赛维LDK股价一直在14美元上下波动，如果美国经济持续衰退、股市无法重返升势，赛维多晶硅料生产项目没有突破性进展的情况下，普遍认为赛维LDK股价至少在2008年第四季度难以大幅攀升。

　　实际上，对赛维来说，目前14美元的股价也意味着基本丧失了融资能力。在如此低廉的价位增发股票不仅难以解决资金问题，而且会极大稀释彭小峰拥有的LDK股份，显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裴培认为，目前最可行的解决办法是，赛维必须顶住压力，熬过今年，公布漂亮的2008年报，并在2009年第一季度公布良好的财务报告，将股价拉升50%以上，继续融资才能度过一些严重的危机。

　　可能没有人比彭小峰更自信了，他对于赛维的未来似乎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个公司是我第二次创业，我希望它能够超越过去的公司、过去的管理和过去的生产模式。”他告诉《环球企业家》。(《环球企业家》记者沈莹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