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文坛的疯叔叔

　　杜然

　　终于可以对诺曼·梅勒盖棺定论了。首先，他是美国现世最优秀的作家之一；其次，他是声名最为狼藉的美国大作家。

　　因为急性肾功能衰竭，诺曼·梅勒于11月10日死在了医院的病床上，享年84岁。这应该不是他心目中最理想的离世方式，死于意外、酒吧斗殴、情敌间的决斗，都更符合他一贯的行事风格。诺曼·梅勒留下了40余部作品，虽然有两部作品获得了普利策奖和一个国家图书奖，但其中半数是垃圾——还从来没有一个重要的美国作家写过如此多的烂作品。此外，他还留下了6个老婆，9个子女，一次失败的纽约市长竞选，拍了几部已经被人忘记的电影，还有无数次的打架斗殴，其中包括几乎刺死自己的第二个妻子，以及咬下一名演员的半只耳朵。

　　诺曼·梅勒成名得太早。这位出生在纽约、智商高达165的犹太作家，16岁就进入哈佛，不过学的却是航空工程。大学期间对文学作品的涉猎，激发了他的写作欲望。大学毕业后的第二年，他被征入伍，来到菲律宾莱特岛，期间并未经历过什么大的战事。退伍后，他把这段经历写成了 《裸者与死者》(1948年)，却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这本充满了“fug”字眼(诺曼·梅勒发明这个词以代替另一读音相近的脏话)的小说，在纽约时报的畅销书榜上停留了一年的时间。这本书出版的时候，诺曼·梅勒正在巴黎大学念研究生，在他回到美国之后，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被称之为“又一个海明威”，那一年他才25岁。他后来说：“……被称为一位重要的美国作家，这不是一个25岁的年轻人应该扮演的角色……我有段时间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叫诺曼·梅勒的人的秘书，要想和他接触，就得先找我。”

　　诺曼·梅勒一向自视甚高。他自认为《裸者与死者》是《战争与和平》之后写得最好的一本小说，而他的理想，是写出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马克思、乔伊斯和佛洛伊德、司汤达和托尔斯泰、普鲁斯特和施本格勒、福克纳甚至是已经腐烂的海明威都会来读的一本书。”但在2005年，他在接受《滚石》杂志采访时，终于承认放弃这一理想。当年的评论界的确给予了《裸者与死者》一边倒的好评，但在诺曼·梅勒创作生涯中，仅此一次。他随后的两部作品，都招致如潮的恶评，这导致了两个结果：诺曼·梅勒转而投入新闻写作，并成为新新闻写作的开拓者之一；他与评论界保持了终身的紧张关系，甚至包括肢体冲突——一本杂志在以一幅讽刺他的漫画作为封面后，诺曼·梅勒恼羞成怒，一次在马路上偶遇那本杂志的出版人，他上去就给人家一大嘴巴。

　　整个五十年代，诺曼·梅勒除了酗酒吸毒，还为《老爷》、《党人评论》、《哈泼斯》等杂志撰写社会文化评论；1955年，他与汤姆·沃尔夫等人创办《村声》，这是美国的第一份非主流周报。1957年诺曼·梅勒发表的《白种黑人》标志着他已经成为一个成熟的文化评论家，这篇文章定义了hipster这个词——指那些信奉存在主义，或吸毒、迷恋爵士乐，与传统道德观格格不入的城市新冒险家。这篇文章也成为了“垮掉的一代”的经典文本。

　　在1960年，诺曼·梅勒为《老爷》杂志报道肯尼迪获得总统候选人提名的过程，这是他第一次大规模介入政治新闻。莫里斯·迪克斯坦在分析六十年代美国文化的《伊甸园之门》一书中写道：诺曼·梅勒身上“具有一个早年习惯于母爱的人的懦弱”，但正是这种性格帮助他成为一个比所有同时代人都优秀的记者，“他用一种在记者和社会观察家中无与伦比的分析能力对小说家的眼力进行补充”。诺曼·梅勒的新闻写作，模糊了新闻与小说的界限，后来这种新闻写作方式被称之为“新新闻”。1967年10月，诺曼·梅勒参与了民众在五角大楼举行的示威，一年之后他发表了记录这一事件的 《夜晚的军队——作为小说的历史和作为历史的小说》，这部作品被视为“新新闻”的巅峰之作，也为他赢得了第一个普利策奖和一个国家图书奖。这部作品发表之后，他成为了美国的花儿一代 (flowergeneration)惟一信任的40岁以上的人。

　　诺曼·梅勒的性情倾向于自我表演，他迷恋于一种活动家的生活，并渴望成为一名活的英雄。1961年，他试图竞选纽约市市长，他的竞选纲领包括使纽约成为美国的第51个州。但他对政治的涉猎与他对电影的涉猎同样失败。

　　从美国的民权运动到60年代的反战示威再到70年代的水门事件，诺曼·梅勒用他敏锐的观察力、对环境和情绪的准确把握，生动地刻画出美国民众在不同时期的精神状态。可以说，1950年之后的美国文化图景中，每一个角落都少不了他的影子。但诺曼·梅勒最看重的还是小说作家的身份，当有人夸奖他是美国最优秀的记者时，他当场就翻脸。1965年发表的小说《一个美国梦》，多少为他挽回了作为小说家的脸面。这篇小说中的男主人公视暴力为一种自我肯定，在第一章里他就把自己的妻子杀死了。女权主义者抨击说：这本书就是要教会男人杀死自己的老婆，从此过上快乐的生活。诺曼·梅勒与女权主义者的交恶，源自他对女权运动的强烈否定。他曾公开表示女人都应该被关在笼子里；她们生来就是用于繁衍的工具……当年的《时代》周刊如此描述诺曼·梅勒：“(这些话)为他在沙文主义公猪的圣殿里赢得了一席之地。”

　　诺曼·梅勒说，每一个婚姻就像生活在一个国家，经历一次不同的文化。在40岁之前，他已经结过四次婚，最短的仅持续数天。巨额的赡养费给他造成极大的经济压力，六七十年代，他写了大量的垃圾作品，其中包括为玛丽莲·梦露写的传记。在这本书中，他首次提出了梦露死于谋杀的观点，尽管后来他承认这个结论下得过于轻率。有作家出来指责他的这本书存在剽窃，诺曼·梅勒反击道：我就是抄，也是要抄莎士比亚或者梅尔维尔。1979年，小说《刽子手之歌》为他带来第二个普利策奖，也挽救了他每况愈下的文学声誉。

　　对于新技术，诺曼·梅勒一直采取消极态度，他说，技术充满阴险、使人虚弱，当大多数作家都在用打字机或者电脑进行创作时，他一直坚持用钢笔写作，每天1500字。但这似乎并没有影响到他的高产。在诺曼·梅勒留下的40余部作品中，真正能被称之为小说的，不过10部。今年，他出版了自己的第10本小说 《森林中的城堡》，这部作品以魔鬼作为叙述人，描述了希特勒早年的生活。

　　作家艾瑞克·塔洛夫把诺曼·梅勒称之为美国文坛的疯叔叔，“他可爱又可恨，优雅又粗鲁，精明又愚笨；他既是自己最忠实的崇拜者，又是自己最强大的敌人”。现在这个美国文坛声调最高的疯叔叔死了，无论是文学版还是闲话版的编辑，估计都会想念他。

　　来源：经济观察报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