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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热中的改革史写作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3月04日 20:40 经济观察报

  雷颐:改革开放以来,历史的书写逐渐发生变化。外国历史学家,还有香港、台湾学者以及海外华人学者,他们的历史著作引进来,对我们改变书写方式和表述方式起了不小的作用。比如不久前引进的耶鲁大学教授史景迁的著作《天安门》,叙述历史很吸引人。这本书是以人物为中心的社会史写作,有大量的细节和故事,并且富于哲理,写得非常生动。这本书是1998年在大陆出版的。我是在20年前,大约1987年就读了《天安门》。那时候读的是英文原著,他的英文原著有一种美,翻译不出来。不同的读者可以从他的书写中得到不同的体悟。台湾高阳的著作,比如他写胡雪岩,对大陆学者和作家也有影响。他们的著作,为大陆史学创新提供了借鉴,也推动了历史热。

  马立诚:我有一位研究宋史的朋友,后来曾任山东大学副校长。1984年,她就对我说,读了《万历十五年》之后,感觉很震撼。那本书是1982年在大陆首次出版,后来再版多次。书中完全没有过去习见的历史书中“各阶级状况”、“经济概况”、“农民反压迫斗争”、“文学和艺术状况”等切块法。框架完全不同。它把政治、经济、文化这些要素融在一起,选了万历十五年这一年作为节点和突破口,以富有人性的人物为中心,将前后历史次第展开,文笔讲究,重视细节,可读性强。我们过去有一个阶段的历史书中的人物,常常缺乏细节,人物都是扁平的,皇帝没有常人的喜怒哀乐。弄得人物都像夹在书里太久的树叶,干枯发黄。黄仁宇这本书在那个时候传进大陆,一新耳目。国内史学界大部分人可以说是初闻海外啼声,影响很大。

  黄仁宇用现代观念观照历史、表述历史,并且在那个时候提出了“数字管理国家”的新观念,从框架上和观念上打破了我们过去的老一套。“草蛇灰线,伏地千里。”《万历十五年》的畅销,为现在的历史热埋下了伏笔。

  雷颐:柏杨直到现在也很热。早期大陆和台湾之间没有来往,互相之间也没有版权问题。有的出版社出了他的书,不用征求他同意,也不给他付稿酬。他的《中国人史纲》,前后好多出版社都出过,总计起来有没有上百万册?去年,一家出版社又经他授权,把这个著作分成三卷再次出版,我给写的跋,发行量还是很高。我觉得柏杨的历史书写得好。他有一个特点是别人不能及的,就是在监狱里读历史。柏杨见多识广,经历复杂坎坷,坐牢多年,人的悟性又高,所以能够读到纸面背后的东西,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柏杨看历史看得透,看得深,在历史热中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马立诚:柏杨的确影响很大。一个汉朝将领,柏杨可以说这个人当时任河南省军区司令。柏杨用现代语言诠释历史、解读历史,开了一个新局面。过去大陆学者、作家根本不敢这样写,想都不敢想,那还是历史吗?柏杨这样做,是用当代的人生体验来解读历史。这有什么好处呢?使读者、观众与历史更加贴近了,仿佛切身到历史里边,和历史人物对话。雅斯贝尔斯说,历史是我们生活中一个活跃的组成部分。柏杨的表述方法,是朝这个目标努力的。

  当前的历史热,从大面上来看,史料突破不多。由于种种原因,历史哲学的突破也不是很突出。但是书写方式和表述方式则有大的突破。

  罗素就说历史要写得有趣味,引起人的阅读兴趣。英国历史学家科林伍德说历史也是艺术,因为讲故事就是一种艺术。你讲的故事是编的,那你是小说家。你讲的故事是真实的,那就是历史。我想,最近在历史热中走红的一些“星”,就是这么一种思路。历史热中还有讲经热。为什么会出现讲经热?大约是因为人们在迷茫纷乱的当下,想从传统中寻找心灵家园,这是另一个问题。

  一个历史事件,一个历史人物,讲得跟破案小说似的,悬念迭起,屏气凝声。老百姓欢迎,非常有市场,连老太太都被央视的《百家讲坛》迷住了。有人说这是历史快餐化、娱乐化。我觉得不应这样刻薄,搞研究的和搞通俗化的可以并行不悖,各有各的作用,互相借鉴,互相融合,可以有更大收获。近年来有些学者,尽量采用易懂的表述形式,阐述历史哲理或者从历史中发掘出一些规则性的东西,比如吴思的“潜规则”,秦晖的“黄宗羲定律”,给人很多启发,效果很好。央视的《大国崛起》,也做了这方面的尝试,很受欢迎。这是百花齐放。

  雷颐:强调一下,历史书写的变化,还有一条就是过去不重视细节,忽略细节,现在开始扭转这一种倾向。

  马立诚:对,过去有的历史著作习惯于简单的概括的表述,比如“某某坚决站在正确路线上,一举扭转什么什么”。还有“太平军英勇出击,胜利前进”等等,细节完全忽略。人们对这样的表述方式觉得不满足。有一本书叫“细节决定成败”,有时候一个偶然情况,能改变历史,细节特别重要。

  雷颐:细节能让你更加全面、更加深入去了解事实后面的真相。

  马立诚:比如老雷最近的专栏文章《李鸿章的“痞子手段”》,里面有很多细节,很多书可能会忽略掉,但老雷写出来了。我觉得有没有这些细节是不一样的。

  雷颐:总的来说,历史书写的变化,是不是可以这样概括,就是出现了一些更有现代感,更加人性化,更加多元化的叙事,当然这是就一些长期从事历史研究的学者而言的。还有一些人,尝试更加口语化、故事化,尽力追求生动好看。后者的尝试,更适合大众口味,出现了众多“粉丝”。当前漫天的历史热,后者占了很大分量,但要提醒一点,在他们的讲述中,史实错误不少,读的时候还要有所“警惕”。有意思的是,后者当中有些人原来并不是搞历史出身的,他们的框框少一点。界内界外共同努力,汇成了一股洪流。

  马立诚:当前的大众化历史热中,涉及的热点历史人物、历史事件非常之多,当然大多是集中在有名的帝王将相身上。同一个帝王的历史,竟出了十几种不同的版本,已经到了泛滥的地步。但是,在人人说历史的大热中,对中国改革史的介绍和阐述则很少。也许因为这个问题枯燥一点,讲出来或写出来不容易马上见到市场效应,这不过是我的猜测而已。但是,我国已经进行了30年改革,这次改革持续时间之长,成果之显著,都是历史上罕见的,我们每个人的命运都和这场改革息息相关。因此,总结中国历史上改革的成败得失,以资借鉴和思考,增进我们对今天改革的理解和把握,是很有益处的。葛兆光说,我们都生活在历史的延长线上,我同意他这个意见。清代史学家章学诚说:“史学,所以经世也。”就是这个意思。

  过去谈中国历史,总说农民战争是社会发展的惟一动力,根本不提改革也是推动力。实际上改革对于推动生产力发展起着很大的作用。比如清朝的洋务运动,对于走向工业化、发展生产力的推动作用是明摆着的。朱元璋是农民起义,上台以后对于制度创新和技术创新有什么贡献吗?农民战争造成巨大破坏,这是谁都知道的。可能的情况是,农民战争迫使统治者休养生息一下,或者农民战争之后建立的新王朝也可以休养生息一下,但这种恢复不可能使新的技术和新的生产力如浪潮般涌出。欧洲一些国家没有发生过农民战争,却较早进入了资本主义,这些国家靠什么?靠改革。我觉得历史上多次改革失败是极大悲剧,是中国长期处于停滞状态的重要原因。所以我们应该研究历史上的改革。

  我在这方面尽力做了一点探索,在《经济观察报》上发表了5篇谈历史上改革的文章,不知雷老师觉得怎么样?

  雷颐:写历代改革当然是很有意义的。温故可以知新嘛。改革都有相通之处,历史经验可以提供借鉴。如果说到传统,那么,我们中国历史上有改革的传统。不论哪个时代,它的制度、文化、习惯、风俗,总是处于变化和改革之中。不是大变,就是小变;不是变好,就是变坏;不是自变,就是他变;不是因变好而兴,就是因变坏而亡。总之,历史在一定意义上来说就是变化史和改革史。

  当然,这里包括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改革。改革在中国历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在和平时期里,社会矛盾的调和与解决,起重要作用的就是改革。改革牵涉到社会利益的再分配,会触动部分人的既得利益,因此改革遭到反对、阻碍,是经常发生的。所以,研究历代改革的得失成败,研究这些不同性质、不同层次、不同领域的改革的发生条件以及策略与措施是否运用得当,是很有价值的。不论成功经验还是失败教训,都是无价之宝。你写的文章我已经看过了,觉得不错,应该坚持写,坚持研究。

  当然,包括写改革的文章在内,我们可以根据兴趣或自己觉得重要的角度,写各种各样的历史文章,向读者提供客观事实。不同的读者会得到不同的启发。有人得到经商的启发,有人得到权谋的启发。对国家比较关心,忧心今后发展方向的人,可以得到改革的启发。

  马立诚:我在写这些文章的时候,有两个努力方向,一是吸收当前历史书写的长处,可读性强一点,吸引更多的人阅读和理解。一次改革写一篇,像提供案例一样。二是把中外改革结合在一起写,这样可以有个对比。在今天全球化大背景下,就中国写中国,缺乏参照系,不利于理解改革的深度和发展。

  在思考中国历史上的改革的时候,产生了一个疑问,就是中国历史上影响比较大的改革有十几次,大的改朝换代也有十几次。十几次改革大都失败了,而十几次改朝换代都获得了成功。当然,在历史上,想要改朝换代的努力远不止这十几次,但毕竟有这么十几次大的成功。改革当然也不止这十几次,可是连十几次大成功都没有。也就是说,你要创新制度不行,推翻我却可以。接受推翻而不接受改革,这个道理在什么地方呢?

  有人据此说,中国人宁可屈从于暴力,而拙于制度创新。到底是不是这样?在改革过程中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博弈,从而导致这样一个结果?这也是我的好奇心之一。都说改革触犯了利益集团的利益,所以不行。那么外国的改革同样也是触犯利益,为什么英国宪章运动和日本明治维新能够成功?

  雷颐:我想,与这个问题相关联的问题之一,是妥协和暴力问题。英国的改革者或者说反抗者,与国王的博弈过程很值得思考。他们没有把国王给杀掉,国王也并没有把他们杀掉。当然,有时可能有这样一种情况,双方力量差不多,谁都打不过谁,那就通过谈判达成协议。改革者的要求是,国王征税要经过我们同意。国王的要求是什么呢?要保住自己的王位。那么,双方在维护自己最低限度利益的情况下妥协。国王当然想征税越多越好,可是他让步了,少征一点。改革这一边,也妥协,也让步,在减少征税的情况下,让国王继续统治。

  我们历史上缺少这种妥协精神,信奉的是你死我活,是暴力。中国也有双方相持不下的时候,在这种形势下,双方脑子里想的,还是要用暴力,把对方彻底消灭,诛灭九族。相持阶段结束,新皇朝建立起来了,还要用很长时间,有时是几十年,彻底清算。你死我活到这种地步。

  项羽进入秦首都咸阳,不但杀了无数人,还把阿房宫以及秦始皇陵墓的地面上相当于72个故宫那么大的豪华建筑放火烧了。为什么呢?表示彻底打倒你。李自成攻入洛阳,也把统治洛阳的明朝福王宫给烧了。福王都杀掉了,为什么还要烧王宫呢?你住进去不就行了?留下来不是一处很好的文物吗?不行,要用这个方式表明不但要让你死,连你的房子都要烧成灰。曹雪芹感叹说:“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社会上可资利用的物质财富,就这样一次又一次葬送在你死我活当中了。

  马立诚:改革恰恰需要妥协,利益相关方要互相让步。这种妥协,是一种智慧,是长远眼光,同时也是大局意识。中国历史上的教训是什么呢?丧失利益的一方不妥协,改革者也不妥协,双方势同水火。改革者觉得积弊太久,好不容易抓住时机,一定要毕其功于一役,不然就没机会了。改革者很多时候都犯这种错误。

  比如唐中期二王八司马改革,主角王叔文不懂得妥协,谁对改革有意见,他就要撤谁的职甚至要杀掉,没有一个缓冲和利益上的赎买。改革派宰相韦执谊劝王叔文说留着这个人吧,你那样干掉他会有副作用,王叔文竟然想杀掉韦执谊。王叔文丧母回去尽孝之后,又轮到韦执谊不妥协。改革的后台唐顺宗身体不行了,已经让位给太子了,就差登基仪式了,而太子是反对这次改革的,韦执谊面临的情况非常危急。这时候韦执谊的老丈人,也是唐朝有名的官僚杜黄裳给韦执谊出了个主意,说你最好主动率百官迎立太子,早一天让太子做皇帝。这样的话,你有一个功,太子当了皇帝要报复,也要看这点情面。韦执谊斥责了老丈人,说你怎么说这种话,这是你能够议论的事情吗?结果宪宗上台就开始报复,报复非常之惨。王叔文、王伾、韦执谊如此,刘禹锡和柳宗元也不妥协。两人掌握权力之后,史书称他们“喜怒凌人,京师人士不敢指名,时号二王刘柳”。与他们同时但不得志的韩愈那么嫉妒他们,大骂刘禹锡、柳宗元。刘柳倒霉时,韩愈幸灾乐祸,落井下石,也与此有关。当然,如果妥协,一时看起来进步不是那么大,但是要保持改革的力量,从长计议最要紧。

  北宋范仲淹、欧阳修也是太急,毫不妥协。尤其欧阳修缺乏政治头脑,孤军深入,硬干到底,写《朋党论》挑战支持改革的宋仁宗。结果是,挺好的形势,没有改成。

  雷颐:妥协主导面是权势者。因为在传统中国历史上,相对于强势政府和庞大的守旧势力,改革者往往是弱势。比如清代立宪改革,立宪派主要是各地商会的力量。商会理所当然希望社会能够稳定,所以他们提出的要求,与当时革命派相比,应当说是比较妥协的,还保留朝廷的位置,保留皇帝的位置嘛。但是朝廷不妥协,连温和的要求也不接受。这是与英国不同的地方。还有,孙中山一开始也是想走改良这条路,但他当时是个年轻人,谁都不理他。

  再比如,康有为提出的改革,没有一条涉及到宪政,他只是提出来对行政机构做一些改革。因为当时建立了总理衙门等新的机构,传统的鸿胪寺等都没有用了。没用的机构还养了大批官员,使得财政很紧张,但统治者还是不妥协。

  这怎么办呢?最后必然走到暴力的路上去。传统的朝廷迷信暴力,觉得通过暴力就能把一切要求压下去。那么,你对我使用暴力,我也谋划暴力。秦朝的时候,张良只有自己一个人,也策划暴力,弄一个大铁椎,远远地朝秦始皇的车队扔过去。暴力对暴力,以暴制暴,以暴易暴,导致了历史上很多动乱和悲剧。

  马立诚: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改革成功,贯穿了妥协精神。用柏杨的话说,换一下衣服嘛,没有实质的利益损害。赵武灵王下个死命令不就成了?他不是这样,而是亲自跑到不愿意改服装的大臣家里,苦口婆心劝说,嗓子都说哑了。大臣觉得君主都亲自到我家里来了,整天说服我,给足了面子,也就顺水推舟同意了。做了这些工作,才把换衣服的事情推展开。

  换衣服还这么难,可见改革的阻力有多大。清末统治者的眼光有毛病,对于利益的计算太短视了,付出的代价我们都看到了。从妥协的角度讲,中国的改革,势必是一个很长的过程,逐渐推进,在各方主动妥协或是不得不妥协的情势下推进,积土成山。

  来源:经济观察报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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