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武士”：20年江湖道的挣扎与磨合

　　他叫龙强，广东客家人，十年前海南省前五名富商之一。

　　从社会伦理的角度，他是一个近乎完美的人：既绅士风度，又豪侠仗义；挽起袖子打架，一人曾撂翻五六个流氓；系上领带经商，最高峰手里曾握有数亿现金；朋友有难他一定伸手，朋友亏欠他绝不追究……

　　但他不得不痛苦地发现，在今天，大多数越来越乐意跟他交朋友的人，却越来越不愿意跟他做生意。这是为什么？

　　兄弟是我命运的升降机

　　1993年，35岁的龙强在海南的事业达到顶峰。龙运房地产公司的资产规模据说曾达10亿元，排排位，应当在海南省民营企业前五位。

　　与此同时，龙强的“江湖梦”也开始有了物质的基础——他将龙运公司宽大的会议厅命名为“聚义厅”，取自“水泊梁山”的故事；而别墅叫“桃园”，出没其中的，是一些义气相投的朋友或者“当年出生入死过的兄弟”。

　　20世纪80年代初，龙强的第一份工作是武术教练，最快意的事是领着一帮兄弟“江湖救急”。“先讲理，对方不讲理了便用拳头打得他讲理。”龙强的义气令他交游广阔，大人物愿意接纳，小人物愿意追随。1986年，他来到海南，以“空手套白狼”方式在海口开了一家公司，做进口木材生意。朋友们闻风而动，给信息的给信息，拉订单的拉订单，投资金的投资金……“空手道”玩出了形象和实力，龙强以此发家。90年代初进军房地产，注册成立海口龙运房地产公司，借海南开发热潮将自己送上了财富的巨轮。

　　《水浒传》里的宋江有一句名言：银子是人在江湖快意恩仇的第一需要。龙强没有仇人，只有兄弟。他有大把的银子，也有太多需要伸手照顾情谊的兄弟。比如借钱，每每有做生意的朋友资金周转不灵，一个电话，龙强的支票就在没有任何手续的情况下划了过去。有一次，一个搞东北餐馆的朋友前来辞行，说是做生意亏了，要回老家上班。龙强叫住他，随手从办公室里拎出一只麻袋，说里面大概有几十万，拿去用，赚了还。

　　又比如管理，龙强是宋江式的“山大王”，有服从“文明”的基因。90年代初，他开始倾向于企业要进行相对规范的管理?便重金请来几个高人。谁知手下兄弟个个都像李逵“只服哥哥一人”，龙强一离开公司，高人们就干不成一件事。直到公司关门，龙强都没有最后下决心是断然拿下兄弟，还是无奈放走高人。

　　还有就是被朋友欺骗——90年代初，一个朋友在海口混不下去了，龙强便投资600万元做了一个农业科技开发公司，请他打理。一年后公司的资产几乎被完全转移了出去，朋友离开龙强，就在其眼皮底下办了一个农产品进出口公司。又一年后该公司面临刑事诉讼，朋友的家人哭上门来，无奈心太软，龙强又拿出钱来抵挡了一切债务，并将朋友送出海南。

　　1993年，龙强为当地一个同样做房地产的朋友进行了7000万元的担保，这个担保将他彻底送进了深渊：几个月后国家宏观调控紧缩银根，海南房地产泡沫消失，一方面银行紧急抽回资金，一方面土地变得几乎一钱不值，龙运公司自顾尚且不暇，何况还有担保连带。一场拍卖加诉讼，龙运公司破产。龙强保住了朋友，自己被判刑7年，锒铛入狱。

　　龙强因义气成了朋友圈子里的偶像，他在狱中不断地收到礼物，不断地被朋友看望，不断地有人为他奔走减刑。龙强在狱中给亲人写信，称“朋友是我命运的升降机，有了这一帮朋友，我怎么样降下来的，还会怎么样升上去”。

　　2000年春，龙强提前一年走出大牢。他正当壮年，精力充沛，暗下决心要重回“梦开始的地方”。

　　从头再来

　　亲人们为龙强在广州花园酒店搞了一个盛大的洗尘宴会，全国各地赶来的“国产海归”朋友达30多人。朋友们端着酒杯都真诚地对他说：希望龙大哥重振雄风，有用得着的地方，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龙强热泪盈眶，说龙强若不在五年内重新站起来，对不起这帮好兄弟。

　　有朋友拿出一张120万元的支票递过来：老大当年救济我的60万元，现在值这么多。

　　朋友散去，龙强开始思考如何“重新站起来”，他有三个方向：第一圈地做房地产；第二策划搞餐饮连锁；第三托关系建小型水电站。他的商业眼光一向很好，惟一需要的，就是把所有的朋友关系、资源、资金整合起来，就像当年他开第一个木材进口公司一样。

　　但他发现当今社会的氛围似乎变了，做朋友和做事，不像从前那样不分彼此了。比如他去找一个搞咨询公司的朋友，请他为自己做餐饮连锁拿一个策划方案，朋友拍着胸脯说，没问题，龙老大的事一定全力以赴。龙强拍拍屁股走了，过了一段时间打电话去问结果，朋友反而很诧异：老大，你不是没跟我签合同付定金吗？我不知道你确定要做啊！龙强有点生气：你先给我做，钱的问题好说。几天后朋友派人送来一份策划草案，关键之处写着“省略”二字，并带来一份合同：“龙老板，公司有规定，要求先付一部分定金才能继续。”

　　龙强在广州市郊看好了一块地，想买下来做楼盘，先期需要投入6000万元。他向一个同在海南做过房地产的铁哥们求援，铁哥们电话里说尽量支持，但却迟迟不见动静。龙强脸上挂不住了，亲自登门拜访。铁哥们好吃好喝地招待他，最后跟他推心置腹：老龙，按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但我毕竟是在经营企业，已经习惯了按市场方法做事。朋友有难江湖救急那是一回事，但你这是企业行为，企业行为要讲契约，是借，是担保，还是入股合作，都要讲清楚，并且要完善一整套法律手续——在这件事上你需要抵押，需要反担保，或者需要说服我的董事会对这个项目感兴趣。龙强只好失望告辞。

　　为了拿水电站的批文，龙强决定动用过去结识的一些政府关系。他的手段跟过去一样，到豪华酒楼摆下一大桌子菜，将当地的朋友都请来热闹一顿，其中包括某某官员，并且在桌子上端着酒杯就向他提出请求。官员朋友很尴尬，说龙老大脾气和当年一样啊，难得难得。从此却对龙强的邀请能躲则躲，水电站的事就此没了下文。

　　后来龙强从侧面听到朋友们对他的议论：龙老大人是很好，但他做生意的办法过时了。

　　他很失落，从此很少跟朋友谈生意上的事。2001年底龙强投资开了一个东北菜酒楼，让自己的弟弟和妹妹打理，自己东游西荡，行无定踪。2003年春天，龙强出了一个车祸住进医院，朋友们络绎不绝地又来看望他。他躺在病床上有些恍惚：他们真的都很关心我，但为什么不愿和我一起做生意，或从生意上帮助我呢？

　　我习惯了合同，但失去了兄弟

　　龙强在病床上想通了一个问题：不是朋友们不愿跟我在生意上打交道，而是有更强大的力量不让他们这样做——市场的力量。市场是“老板的老板”，他会管住你，不让你乱说乱动感情用事，不然就要受到市场规律的惩罚。他告诉记者，自己在监狱里一呆六七年，确实离这个高速发展的社会有点远了。

　　2003年龙强开始实施东北菜酒楼的连锁计划，到2004年5月已初具规模，这其间的过程让他几乎改头换面重新塑造了一回自己。

　　规范餐饮连锁最核心的要件，除装修及菜品的标准化以外，还有就是盟主和加盟方之间严密的法律合同文本。这是一个高度契约化的经营模式，龙强不得不用很快的速度去习惯合同，尊重合同，去学会先签合同后干事，出了问题按合同解决。有一次一个加盟商反复追问原材料供应不上怎么办，龙强习惯性地要去拍胸膛“以人格担保”，话到喉头却变成了“一切按合同执行”，让自己都大吃了一惊。

　　连锁总部和各加盟店需要招聘培训一些专业人才，龙强一开始热衷于为大家描绘一个“锅里有碗里就有”、老板员工一家人的理想蓝图，后来发现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像过去了，他们关心的是我有没有期权，签不签合同，买不买保险，工资多少职位高低等细节，一是一二是二，比自己有章法多了。

　　后来有位朋友的太太想加盟龙强的连锁，朋友专门打来电话请他多多照顾。最后他鼓了很久的勇气，抹下了几十年的形象，打电话告诉朋友还是按照加盟程序走：“请一定要体谅我，我如果破例一次给你太太特别的照顾，就保不定会破例多少次，上上下下的人就会说我做事不公平，我这个体系就会有问题。”放下电话，龙强几乎可以清楚地感知朋友和当年自己一样的难受之情。他几次重新想要拿起电话改口，终于控制住了。

　　“我控制住了是因为已经开始有了更理性的认识。”在和记者讲到这个细节时龙强说，“这个企业的成和败，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财产得失问题，而是上上下下这么多人的生存和发展问题。”

　　龙强的生意这两年有了发展，也开始有外地朋友来主动登门约他做房地产了。这一次，他主动将朋友请进会议室，和自己相对而坐，叫来一个秘书做会谈记录，正正经经地谈判了一个上午。谈完事，龙强把朋友领到包房，叙旧情谈往事，一醉方休。

　　“他们还是我的朋友，但已经不再是兄弟。兄弟需要不顾一切不计回报，朋友却不一定。”顿了顿，他对着记者悠悠地说，“我习惯了合同，但失去了兄弟，有时候还真是怀念20年前的日子。”

　　2004年6月6日，记者在采访笔记中写道：他是中国某一类商人的影子——熟悉江湖潜规则，以哥们义气为行为准则；不熟悉法律法规，不亲热企业运作的基本规律。他们的未来，或在告别过去中开始，或在回忆过去中谢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