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关系

　　文 | 本刊记者 任文鹤

　　午餐时间，刘梦阳独自一人驱车来到了位于市政府黄楼附近的平城大酒店。他不常开车，作为中国太阳能产业的倡导者，他一直身体力行地倡导节能减排，无论是去外地出差还是去公司，他都尽量选择城市公共交通。这让他收获了诸多赞誉。

　　但是，今天特殊，他要去见一个人，省委副书记—陈磊。他们不常见面。毕竟，在这样一座小城中，一个本地知名的企业家，一个政府二把手的见面，太过引人注意了。他驱车悄悄地驶入了平城大酒店的地下车库，在确定无人注意时，迅速闪进电梯，直达18层。那里有一间房是他专门为两个人见面定的。

　　他到达时，陈磊已经在里面了。正抽着烟，随手翻着桌上的报纸。刘梦阳赶紧走过去，轻轻打了声招呼。陈磊不紧不慢地应了一声，直起身子，往皮布沙发上靠了靠，抬眼看了一下，“说吧，又有什么事？你每次找我，都是要这要那的，这次又需要什么支持？”

　　刘梦阳呵呵一笑，不以为然地坐在了另一侧的沙发上。“还不是为了那块地，我们的新阳城项目眼看就要上马了，但地还没有谈下来呢。地价太贵了，我们这样的企业怎么能支付得起呢！”他一边说一边给陈磊倒了一杯红酒。

　　陈磊接过来，喝了一口道：“你们是市重点扶持企业，去年，新阳城项目便被建设部、财政部列入国内第一批可再生能源示范工程项目。按照规定，市里已经对土地出让金给予了优惠，怎么，你还嫌不够？”

　　刘梦阳听着话头，明白陈磊觉得他有些过了。但他还是狠狠心准备将“要求进行到底”。

　　“我知道市里已经给予了我们很大的优惠。但您也知道，我们公司的财力有限，建新阳城的资金现在还没有落实，如果土地的价钱太贵，难免会影响建筑设计的规模和质量。这个项目也是示范项目，容不得出差错。土地这一块的费用，能不能再商量一下？”

　　陈磊沉吟了一下，半天没有说话，刘梦阳知道，这是他在考虑可行性。于是再接再厉道：“您也知道这个新阳城的意义，那是太阳能一体化建筑小区，是一次非常有益的尝试，在全国都是叫得响的。建设这个小区，对于我们未来将平城打造太阳能新城的计划，大有裨益。”

　　陈磊还是半天没说话，拿着红酒一直在手里转着。

　　刘梦阳有些急了，头上有点冒汗。正要再说点什么时，陈磊开口了：“你知道这样我比较难办，这件事很多人盯着呢。这些年你们公司拿到的政府优惠已经不少了，已经有人在私底下议论你我之间的事，风声也比较紧，这个时候我不想弄得满城风雨。我能理解你的难处，新阳城这个项目省里也比较重视，等着看影响。我这边压力也很大，你一定要做好，做得漂亮。这样吧，你们走个程序，给国土资源局打个报告，申请分期缴付土地出让金。我也让王满在市政府工作会议上提请审议，这样可以形成一个缓冲时间，其后，我会打招呼，以市政公用基础设施建设费的名义返还部门土地出让金，在拆迁费用上，我也会帮你们争取。”

　　刘梦阳大喜过望。急忙表态，“您放心，我知道程序怎么走。您的那份我已经准备好。已经存到您夫人的名下了。”陈磊点点头。

　　单纯协作

　　从平城大酒店出来，开着车的刘梦阳一身轻松。

　　事实上，他很讨厌这样的会面。他大学毕业之后分到平城的地矿系统任职，原本是端着一辈子铁饭碗的，而且已经坐到高级工程师的位置，前途一片光明。但他就是耐不住寂寞，偶然间研制出了一种用太阳能发热的热水器，之后的7年里，他一边找着油，一边忙着他的太阳能小作坊。他看好太阳能产业未来的发展空间，于是毅然辞掉了高级工程师的职务，在不惑之年正式创业，启明太阳能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的。目前他已经拥有了50多项国家专利，被誉为中国太阳能产业之父。技术背景出身的他有一点清高，其实并不善于逢迎，也不善于与政客打交道。但是，总有许多事情，即便是不得已，也要为之。

　　他不禁回想起他和陈磊的第一次见面。六年前，他的启明太阳能集团刚刚成立，作为市政府重点扶持的企业，邀请当时的市长及政府领导出席开业仪式。当时的赵市长带着一众领导班子来给他捧场，其中就有这位刚刚从省里过来挂职的陈副市长。一位和他颇有私交的某位局长偷偷告诉他，这位陈副市长是省里的重点培养对象，前途不可限量。让他留点神招呼。

　　之后的几次交集，也都是公事公办，没有什么私下交流。

　　平城是农业城市。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平城却无山无水。一望无际的平原，留给这里的只有农业。

　　因此，很长时间以来，这座城市都没有像样的工业企业。政府的收入有限，既搞不起面子工程，也确实没有什么惠民政策出台。启明集团的成立，正赶上国家扶持新能源产业计划的出台，启明集团也因此被市里寄予厚望。市领导经常到启明来调研，研究启明未来的发展出路，启明如何与平城发展同步等问题。这是刘梦阳最感兴趣的话题，只要讲起太阳能产业的前景，他就滔滔不绝，将自己的一些想法和盘托出，这些想法，与陈磊急于树立政绩的需求不谋而合。

　　官场与商场一样，处处都要提防暗箭、陷阱。此时的陈磊刚刚进入平城市政府的领导班子没多久，且是直接从省里调派的空降部队，难免受到本地一些当权者的猜忌，徘徊在核心决策层之外。而陈磊名为挂职锻炼，也是要拿出政绩，才能更进一步。这些因素让陈磊下定决心一定要做点什么，以堵悠悠众口，确立自己的位置。

　　于是两个人经常在一起碰面，一个讲诉企业发展思路，一个力所能及地给予优惠政策。两个人共同努力，将启明带上一个新高度。

　　这时双方的关系，好比两辆都在高速行驶的列车，各自行驶在自己的轨道上。刘梦阳更是觉得陈磊对他有知遇之恩。

　　利益捆绑

　　一晃六年过去了。

　　那时的陈磊也远不是今日的做派，那时的他确实是踏踏实实做事，至于为什么会有今日，刘梦阳只能归结于地位使然。就像他，刚做企业的前几年，全凭着一股热情，全心全意地想把企业搞出点名堂，全心全意地希望能推动中国太阳能产业的发展，但现实却给了他当头一棒。做企业不比做学问、搞技术，需要面对的事太多了。

　　刘梦阳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找陈磊“办事”，是为了一笔贷款。他创业时一无背景，二无资金，完全是负债经营。而普通消费者对于太阳能热水器这一新事物并不了解，于是他花了大笔的资金和精力来培育市场，导致公司的资金链非常紧张。很长时间一直拖着供应商的供货款。快到年底了，这些供货商堵上门来，他不得已向市商业银行申请贷款，但左等右等，一直杳无音信。供应商们已经放出话来，再不还钱，就要起诉他。眼看多年心血付之一炬，刘梦阳想到了陈磊。虽然已经对他的“深度合作”有所耳闻，但是，他还是硬着头皮敲响了陈磊家的门。

　　开门的是陈磊家的小保姆，陈磊家只有他和妻子两个人，唯一的独子在澳洲留学，家里显得非常安静。刘梦阳去时，陈磊刚刚吃过晚饭，正在客厅喝茶看报纸。

　　看见刘梦阳，吃了一惊，却坐着没动，只是笑了一下说：“是什么风把我们的大企业家吹来了？”

　　刘梦阳有些局促的搓了下手，也笑了笑，说道：“早就想来看看您，也不知道您什么时候得空……我就贸然来了。”几句话说得颇为费力。

　　陈磊看着刘梦阳窘迫的样子，点点头说：“我们进书房谈吧。”

　　刘梦阳跟随陈磊进了书房。书房的布置很简单。书柜占了一整面墙。党史类、哲学类、社会类的书籍都有。墙上挂着一幅字，天道酬勤，字迹工整平和，应该是陈磊的手笔。

　　刘梦阳局促地站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开口。陈磊已经在书桌前坐定了，开口就问道：“什么事？说吧，我喜欢直截了当，你我也是老熟人了，有什么话就开门见山吧。”

　　刘梦阳骨子里也不是甘居人下的，看见陈磊的态度，索性也就放开了，就把来意表明了。

　　陈磊沉吟了一下，说道：“这本不是个难办的事，作为市里的龙头企业，你们申请贷款，应该并不难，这次你怎么会找上我呢？是不是你得罪了哪位庙里的菩萨，哪个环节卡住了？”

　　刘梦阳低着头想了半天，只能实话实说，“我也不知道卡在哪里了，但申请递上一个月了，一直没有消息。之前接触市商业银行的人，都是满面笑脸，满口应承的，这几回去，却连人都见不着。我本想着，慢慢找出原因来，就能拿到贷款，但供货商那边催得实在太紧，我等不得了。”刘梦阳说着，语速变得越来越快，情绪也有点激动了。

　　等他说完，陈磊才不慌不忙地接口道，“既然如此，那这件事我就过问一下，只是成与不成，还是两说。”

　　刘梦阳明白这是陈磊的客套话，急忙接道，“您肯过问，事情肯定能成，太谢谢您了。”

　　陈磊笑笑，没说话，却拿起烟来，递了一支给刘梦阳，刘梦阳赶紧站起来接下，掏出打火机，给陈磊和自己都点上。

　　陈磊吸着烟，往椅背上靠了靠，才说道：“你们这次贷款的金额是多少？”刘梦阳紧忙回答，“1000万。”

　　“1000万，不是个小数目啊。这样吧，你们把申请的金额提高一倍，2000万，我帮你把贷款搞定，只要原来数目的1%，如何？”

　　刘梦阳心里算了一下，1000万的1%是10万，10万能获得2000万的贷款，当然是笔划算的买卖。平常也要打点银行的那些小鬼，拜个大菩萨，把那些钱也给省了。马上爽快地答应着：“好，好，就按您说的办。”

　　从此，两个人的利益算是绑在一起了。这一绑，就再难松开了。

　　危险游戏

　　一转眼，又是7年过去了。

　　太阳能热水器的市场发展迅猛，但行业内的潜规则不断涌现，为了获利，打击竞争对手，无所不用其极。启明作为这个行业的领军品牌，遭遇到的各种暗箭最多。而且，随着竞争品牌的不断涌现，启明的生存空间不断被挤压。因为不肯降低质量和对工艺的要求，启明略高于市场价的定价，让销售陷入困境，市场份额不断下降。幸好一直有平城市政府的保驾护航，补贴、优惠不断，甚至在平城推行城市保护主义，防止外来品牌的进入，才勉强生存下来。当然，这些都是有代价的。

　　太阳能的长期不盈利，让刘梦阳动起了房地产的脑筋。这几年，房地产的暴利已经驱使很多企业放弃主业，转而经营房地产。进入之前，他也犹豫了很久，他一直对太阳能产业抱有极大的热情，坚信那是自己一辈子的事业。因此，也担心进军房地产市场会影响主业的发展。但是，房地产的利润是实实在在看得见的，几个抢先进入这一市场的企业，都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他这个还在温饱线挣扎的企业，实在需要自食其力赚点钱了。

　　另一方面，进入房地产也是为了太阳能热水器的业务能持续地发展下去。由于城市高层建筑的大规模开发，太阳能热水器的应用越来越少，不断被边缘化。他也曾试着和开发商接触，开发商的强势使得与主流地产商合作的模式宣布失败。

　　于是，新阳城计划出炉了。刘梦阳又找上陈磊。新阳城业务给启明带来了新的希望，太阳能一体化建筑小区的概念在房地产市场备受认可，一开始新阳城的销售情况良好，但他基本也没有赚到钱，因为想要打造样板工程，第一期基本上是赔本赚吆喝。

　　但刘梦阳还是难掩兴奋，他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突围之路。随后的新阳城二期三期，日月坛等项目不断被提上日程。

　　于是，刘梦阳去见陈磊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而他也投桃报李，积极支持陈磊主持开发的一些市政项目。双方的协同发展，组成了一个利益群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举办世界太阳城大会当属其中最大的一次“合作”。尽管建设太阳城对于刘梦阳的资金提出了很大的挑战，但陈磊提升平城整体形象的构想找到了落脚点，高升更指日可待。为了换取更大、更长久的政策倾斜，刘梦阳不得不冒险为之。何况，这个计划也可以帮助他实现其太阳能产业之梦，转型房地产的计划也可以提速。

　　于是启明以市价1/3的价格拿到大片土地，拆迁补偿款被压到最低，政府还提供了企业补贴……一系列的倾斜政策相继出炉。平城太阳城在巨大的压力下上马、施工、顺利竣工、交付使用，世界太阳城大会如期举行、圆满闭幕。

　　当一切尘埃落定之后，陈磊也顺利地到省里走马上任，高升为省委副书记。

　　东窗事发

　　然而，好日子总是不太长。

　　眼下已是金秋十月，今年的秋天来得有点早。刚从省城接受讯问回来的刘梦阳，走在平城市的大街上，满腹落寞，北风吹动的广告牌猎猎作响—建设中国太阳城，这句话是刘梦阳提出的。他还记得当时提出这句话的初衷：“那么含蓄干什么，我就要直截了当地告诉别人，我要把平城市变成中国太阳城，世界的太阳城！”

　　如今，再看这个广告，却有点眼热。

　　陈磊已经双规有3个月了。这3个月，刘梦阳也接受了几次来自纪检监察部门的询问。但是，因为当初涉密的事情做得比较圆满，尽管是有些猜测，却一直没有切实的证据指认他。只是这提心吊胆的日子并不好过。

　　因为事出突然，启明原本的上市计划再次受阻。他不得不终止IPO计划。这也让他和启明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几天来，关于他和陈磊权钱交易、低价拿地等新闻层出不穷，越来越多的证据被挖出，他如惊弓之鸟。

　　他在心里无数次地骂自己作茧自缚，骂自己活该，但却还挣扎着，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也不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