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问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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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finance.sina.com.cn 2004年09月06日 22:38 《新远见》杂志 | ||||||||||
□ 文/本刊记者 宁方朋 一问:谁的北海? 数万年前,北海没有人类,少见的籽生植物红树以及神秘的美人鱼是主角。
那个时候,北海是大自然的北海。 两千多年前,北海进入行政区划,刘彻的帆船满载丝绸从合浦郡的港口扬帆出海,传播我秦汉文明,算是政府行为。 那个时候,北海是皇帝的北海。 晋朝,巨富石崇偶然结识北海女子绿珠,美人之艳丽绝伦,使他不惜以三斗珍珠为聘礼,娶她回家作妾。绿珠自伤身世,不愿接受被迫的小妾命运,最后投井而死,留下一口绿珠井。 那个时候,北海是豪门的北海。 1876年,英国人强迫清政府签订不平等的《烟台条约》,将北海与温州、芜湖、宜昌一起辟为对外通商口岸,北海遂逐步成为中西方商贸往来和文化交融的前沿。始建于1883年的珠海路,长1.44公里,宽9米,沿街全是中西合璧骑楼式建筑,主要受19世纪末英、法、德等国在北海建造的领事馆等西方建筑影响,连同旅游胜地涠洲岛上的天主教堂一起,形成中西合璧的历史风貌,让人惊讶,然后沉默。 那个时候,北海是列强的北海。 二战以后,中国周边发生的至少三场区域战争,都使北海这个战略上易被攻击的地点,错过了一轮又一轮的建设热潮。它不得不等待。 那个时候,北海仍然不是北海人的北海。 1984年,它有幸被列为14个沿海开放城市之一。它的入选出人意料。 曾供职国家体改办的王飞欣这样解释:“广西是少数民族地区,好不容易有一个靠海的城市,不给政策说不过去。本来北海是不符合条件的,一再争取的情况下才给的。给了政策以后,他们不会用。我当时去的时候,实际上是在谈希望争取特区政策。” 1992年,当北海的领导者终于明白怎样使用政策时,距离开放之初已经8年。 有高人指点,北海挥动政策这柄尚方宝剑,终于有机会展示自己的能量,并让太多的人体验到了一夜暴富的刺激。 但它终究不过是一只风筝。当中央加大经济降温力度的时候,北海市长帅立国还在谋划他的“三个100”战略,被听取工作汇报的中央领导当面指其不懂经济。他的继任者在中央党校学习班上,以“泡沫经济博物馆馆长”的身份,被邀请讲解泡沫经济。 宏观调控的凉水一下子将北海浇回冰点,一冷就是十年。它是那样脆弱,没有任何工业基础,怎么也经不起这番打击。烂尾楼就像心头刺,每时每刻在北海历届政府官员眼前摇晃。亲身经历北海从无到无的创业者,都无奈地说“没法解决”,更遑论在仕途上小心翼翼追求进步的地方官员了。 幸运的是,中央给现届北海政府两年之内免除烂尾楼交易税、契税的优惠政策,主管房地产的官员第一次有了底气。政府要求主干道旁的烂尾楼限时开工,否则予以拍卖处理。有人问,如果没有足够需求的话,这样做会不会又使银行与企业套在其中?政府回答说,北海近年经济增长迅速,肯定会有足够的需求消化那些档次不低的写字楼。 这个时候,北海似乎真成了北海人自己的北海。 对当初的创业者们来说,一段时间里真的有“自己的北海”的感觉。那时候,企业与政府处在蜜月期。 “企业总像是在代表北海政府讲话,感觉自己当家作主。北海市政府真正地在为企业服务。不像现在有的地方,一再讲为企业服务,为市场服务,实际上却把企业当成儿子,是在管企业。”冯小舟对当年那种理想状态依然向往不已。 “所有的企业都是外地的,说撤就撤。大家一走,北海的经济就会垮。所以,企业有什么要求,政府有什么大的政策出台,事先都会沟通,真正的小政府大社会。我们能留下也是因为这个。做事环境好,很多理想的东西可以实现。那种状态想起来就让人热血沸腾。里面包含了一批人的浪漫和理想。” 这是怎样的浪漫和理想? 当浪漫成为悲怆,当理想回归现实。就像坐完一圈过山车,平息了尖叫,放松了肌肉,只有强烈的心跳还会持续一段时间,只有刺激出的汗水已经浸透了衣衫。下了车,头有些晕。但很快,一切都会恢复常态,只在内心里,还残留着向其他人诉说那种疯狂体验的冲动。 “你坐过过山车吗?非常刺激,非常好玩,非常美妙。” 那时候,那辆过山车就像是他自己的。 但实际上呢?过山车是被设计出来的,这种疯狂运动是被设计出来的。处在非常运动中,可以想平常之不敢想,可以做平常之不能做。一旦运动结束,规律依旧从前。 谁在设计谁? 过山车是设计的运动,北海是政策的北海。 北海市副市长李延强说:“哪个城市不受政策影响?深圳不是吗?珠海不是吗?” 中国所有的开放城市不是吗? 中国所有的城市不是吗? 更重要的是,不仅是在受政策影响,而是因政策而生。 深圳是个小渔村,汕头是个小渔村,东莞是个小渔村。老人在南方画的圈,把许多小渔村变成了城市。 这是中国城市化的动力,也是中国城市化的特色。 所以,北海是中国的北海。 北海是北海人的北海吗? 其实从来都没有是过。 只不过,有人在梦里认为是。 只不过,放眼未来,似乎应该让它是。 二问:怎样的北海? 未来十年北海会怎样? 北海市旅游局副局长岑博雄对旅游产业充满信心:从银滩到涠州岛上的教堂,从高于内地100倍的负氧离子到丰富的珍珠资源,如果北海不能发展成为在东南亚地区深具影响力的旅游城市,还有谁可以? 他说,观光城市与休闲城市不同。从整个城市发展的角度看,应该向休闲度假的方向努力。 一个平时很少见到海的北方退休干部打算每年在北海住半年,所以自己买了房子。在岑博雄看来,如果更多的人这样,那就再好不过了。 2000年,北海新一届领导班子上台,将旅游业、海洋产业、高科技产业、现代农业定为四大支柱产业。岑博雄特别提醒,旅游排在第一位。 他办公室的墙壁上挂满了颜色鲜艳的景区规划图。银滩二期改造已经开工,娱乐设施、宾馆酒店更上档次。 岑博雄说,就港口容量而言,广西几个港加起来或许可以与湛江相提并论,但已经错过了国家大力投入的时期,货物的通关成本相对较高,崛起较难。在工业方面,相关配套产业链发育不完全,技术人才不具优势。 所以,还是发展旅游更有基础。 岑博雄的分析显然动摇不了对发展工业情有独钟的谢小麟的信心。他所描绘的似乎是更广阔视野里的北海:工业区——后花园的双头模式能否如愿以偿?临海工业区能否招来更多更具规模的大项目?工业区开发能否顺利推进?大手笔的规划如何与国家和广西的宏观经济形式相适应?这些是他所关心的。 主管城建的副市长李延强表示,四大产业没有明显的先后之分:“它的特点就是旅游城市,所以就先说旅游。” 北海新规划有四个目标:一是成为区域性国际旅游城市,二是成为大西南港口、工业、商贸城市,三是成为北部湾沿海中心城市,四是成为最适合人类居住的、美丽的、漂亮的、花园式的滨海城市。 打造旅游,打造居住,再加上工业支撑。 在李延强眼里,抓城市支撑是中国城市的特点,只有旅游或房地产是根本不行的。“在综合产业里,支撑城市的肯定是工业。更准确地说,不仅是一般工业,而是以高科技为主的工业。” 北海市政协委员杨林枫也不同意旅游主导论。他认为,北海现实已经不存在以旅游为主导产业的客观基础,市政府早已将北海定位为综合型较大城市,城市规划、建设均已按特大城市标准考虑。如果硬要以旅游主导,已经投入在城市干道、机场等基础设施上的大量资金将成为巨大的浪费。 李延强多次提到将近20平方公里的北海工业区、40多公里外的铁山港区,还有五家上市公司,占广西上市公司总数的四分之一。 有人说,北海药业、国发科技、银河科技等上市公司固然瞩目,但仅仅靠它们来带动北海本地的相关产业和劳动力就业还远远不够。计划在铁山港落户的大型火电厂,由于机组设备来自外地、用煤来自外地、发电也大多输往外地,对当地的意义没有想象那么大。 有意思的是,当年处在风口浪尖上的人们,几乎不约而同地建议北海利用现有低价位房产资源吸引内地大学,给北海带来强劲的文化和消费力量。 冯小舟建议,北海应该搞一个大学城,聚集几十所大学,完全走市场化,甚至还能搞成教育旅游。北方的教授来这里等于疗养,可以轮换。这样才可能出高科技产业。 王飞欣说,北海可以鼓励外面的大学、高科技公司到北海建高新技术产业。北海乡镇企业城聚集北京艺术设计学院的一些老师开办一个分校,专搞数码艺术、动画制作。目前,日本在数码动画设计制作行业的产值全世界最大。中国在这方面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北海应该抓住机遇。 也有人认为,北海披上工业铠甲将是一桩悲剧。资深媒体人士许海鸥和新华社驻北部湾采访部主任梁思奇说,北海是一个逐渐失重的城市,原来的优势逐渐消失,比如安静优美的环境、淳朴的民风、未被烂尾楼破坏的城市环境和海岸线。 类似北欧那些安静的、纯粹到只供旅游的美丽小镇,才是他们心目中的北海。尽量不要大兴土木,尽量不要用挖掘机重塑海滩,尽量不要用喷泉淋湿纯净自然的天空。 采访中,关于北海的未来,我们看到了许许多多这样的冲突。 就像一张白纸,有人说画山水,有人说画碑石,有人说画仕女,有人说画鱼虾。对更多的老百姓来讲,不论画什么,只要能画好,都是一幅好画。 要命的是,如果什么都画一点,什么都画不好,最后只能涂成黑扇面了。 北海的天空是美丽的蓝色,海滩是纯洁的白色,人心是热烈的红色。 没有黑色,也不接受黑色。 DISCOVERY有一期特辑,在南美的一个海边小城,主持人指着脚下说,这细软的白沙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 他错了,银滩的沙更细、更白。但是,北海没有把它当成宝贝。 “国家提倡科学的发展观,但评价官员政绩的内容和标准却没变,这是一对矛盾。”梁思奇说。 北海是政策的北海,也是政绩的北海,就像很多城市一样。“牺牲”政绩来保全一个小城的宁静自然,恐怕哪一任领导都不会做。 “北海只能是一个综合性的城市。”北海市某领导坦诚地说。 曾经北海没有冲突,或者冲突很小。和谐创造了一段神话。 现在北海存在冲突,而且冲突很多。冲突使之陷入了迷茫。 和谐是因为有政策;冲突是因为没政策。 一个因政策而生的城市,依赖政策而活。想想以深圳为标志的一代城市曾经在“特区不特”的漩涡中苦恼、迷茫。 面对全球性的城市化浪潮,瘦弱的北海能够承受吗?以政策主导平地而生的众多城市,和中国一起毅然跃身世界城市化浪潮中,它们都能承受吗? 政策从来都是阶段性的。依赖政策生存,它的生命也必然是阶段性的。 一位城市学家问:如果不是临近香港,深圳还能是深圳吗?如果不是临近澳门,珠海还能是珠海吗?如果不是天涯海角以及博鳌,海南还能是海南吗?如果没有走私假冒,沿海很多城市还能是它们自己吗? 资源,只有资源才是长久的。资源多就作大城市,资源少就作小城市。中国有太多的城市想作特大城市了,所以北海何妨作一个小城市。 北海的资源是什么?阳光、沙滩、港口、石英砂、高岭土……人们的争论和冲突就在围绕着它们进行。 其实,北海除此之外还有资源,比这些更加重要。 那就是人。 三问:怎样的北海人? “本地人”、“外地人”,这样的词汇经常出现在中国的城市里。 而在北海,这些词汇出现的频率显然少得多。 北海是个移民城市。 1993年前后,北海人口迅速由20万增至60多万。热潮退去,人口剧减,但还是有很多人留下了。他们逐渐融入,都把自己当作北海人。“所谓移民,就是离开自己家乡到别的地方落脚的人,他们一般胆子大、素质高,适应能力比较强。从海洋文明史上看,海边的渔村开发最能吸引这些人。”同样算是移民的智慧老人彭川教授说。 在北海,碰到老乡很容易,尤其以四川、东北、湖南居多。当年他们都是南下北海淘金的主力军。 这种人来人往,对当地原住居民的冲击巨大,带给他们的利益也最大。 “移民当中先进的思想观念、良好的教育背景以及商业运作的市场经济手段,确实让当地人大开眼界。外来人经商的能力带给原住人行动上的憧憬。本地人原来就是打鱼或种地,这些人来了以后,把当地的土地炒得这么热,让他们觉得很厉害,同时也在学习和模仿。”彭川说。 当然,负面影响也有。钱通过投机取巧来得太容易了,人就会变得贪婪、不踏实。企业家投机取巧是为了面对竞争,老百姓投机取巧则更多是寄希望于偶然。 实际上,火热时外地砸到北海的钱,一部分让政府修了路,另一大部分都落在了老百姓手上,所以北海人普遍富裕。这也使得他们变得不求上进。 对于移民,开始时当地人有狭隘的排斥观念。但就像当年印第安人对待美国西部开发一样,在嫉妒中他们模仿、学习、交朋友,逐渐接受了另一种文化。 “北海365”是一个以移民为主体网友的论坛。斑竹之一陆先生说,至少有70%像他这样的移民在里面灌水。 “北海365”内容品味颇高,没有本地与外地之争。时政版上对北海市的大小事件猛批。已经视自己为主人的他们,对北海发展的蛛丝马迹异常关注。 我们对北海的采访,就是从浏览这个论坛开始的。通过网友介绍,我们逐渐接触到北海的各色人等,同时发现,可能许多局长区长都在论坛里面出没。 几位接受采访的人都提到,当地不少人还在做那个遥远的梦,希望北海狂潮重新来过。许海鸥、梁思奇以及“北海365”的大部分网友,则更关心让北海少经受折腾。他们对某些政策做法的评论,不乏真知灼见,给人印象深刻。 政府官员是北海人里比较特殊的一群。在北海这个历史遗留问题众多的城市任职,注定要承担更大的沟通义务和发展责任。基于当前体制的特点,做什么不做什么都需费些思量。 当我们与冯小舟讨论如何与政府解决土地欠账问题时,他说,那种深入内心的企业与政府之间的沟通很难:“政府换了几届,五年换了五六任市长,民间普遍认为,年轻干部到这儿来,是不愿意陷进去拔不出来的。这个地方谁都怕的。”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人士评价说,官员轮换具有难以把握的不可抗力:“人事是高层考虑的问题。官员刚刚熟悉情况,刚刚有一点思路,马上就断了。然后,继任者再熟悉情况,重新搞个思路。这样的折腾比较要命。央视论坛上讲,邯郸十年换了七任市长,所以发展不起来。可北海六年五任,比它还厉害。” 激情过后,北海在迷茫中归于平淡。 激情过后,北海人在梦想中变得复杂。 北海的人群复杂了,北海人的思想复杂了。 如果说当年那场过山车的游戏留下了些什么,最宝贵的就是现在这些被一夜疯狂彻底激活了大脑的北海人。 在我们有限的市民网站查阅中,很少能见到像“北海365”这样活跃的城市民间网站,很少能见到这样一群真诚地关心自己城市家园的可爱的网民。何况,他们生活在这样一个充满了悲怆意味的城市中,就更加值得尊敬。 或许,正是那份悲怆和迷茫才造就了他们的可爱。 然而,他们注定也是悲怆的,因为他们其实无权左右市长的上任和离职,更没有能力决定城市的未来发展道路。 北海依然是政策的北海、权力的北海,就像中国众多的城市一样。 新官上任,把地方的资源一一拿出来摊在桌面上,为了制定发展大计。 他们更多考虑的是物,却很少首先考虑到人。 但是,城市不是物的城市,而恰恰是人的城市。 有哪位市长在就职演说中首先将城市人的心态和思想进行过研究分析呢?如果有,那是这个城市之大幸运。 现代城市化浪潮呼唤人文城市的诞生,这是时代的要求,也是所有政策性城市面对未来发展时必须修行的一门课程。 “北海365”上常有官员出没,不知北海的高层领导们是否出没过? 每天上班,先浏览一下这样的网站,听听北海人的乡音。 把它当作一门功课吧。 遥望十年前的那场神话,我们看到的是一群怀着梦想的人在用心血编织着一个城市。而今,神话破灭,但那份梦想依然残存。 那是一个怎样的梦想? 那是一个深存于他们大脑中的浪漫的完美之城。 今天,我们看到了如此复杂又如此可爱的北海人,他们生活在一个并不完美的城市中,但头脑里依然幻想着那个完美之城。 这是一个任何时间、任何沧桑都无法抹去的情结。 把北海还给北海人吧,因为那个完美之城,或许正是人类心中最终的完美。 更多精彩评论,更多传媒视点,更多传媒人风采,尽在新浪财经新评谈频道,欢迎访问新浪财经新评谈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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