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峙：治理高速超载的理想与现实之痛

　　5月20日凌晨零时10分，记者在京沪高速鲁冀收费站看到：山东通向河北的六条车道全部绿灯闪烁，然而收费站口却无一车通过，百米外，一辆辆满载货物的大型超载车辆静静地挤在一起，高速路被全部封死，司机们三三两两下车观察对方的动静。河北这边，一辆闪着警灯的“依维柯”面包车在出口前来回行驶，随时准备检查过界的超载车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车辆越堵越多。记者看到，夜里的高速路几乎成了超载超限 的大型货车的天下。凌晨一时三十分左右，记者驱车查看，发现堵车长龙已达20余公里，场面“蔚为壮观”。

　　京沪高速鲁冀收费口：超载车集体通过

　　记者是5月19日晚11时50分到达京沪高速河北与山东交界处的。这时，河北界内距离收费口8公里的吴桥服务区已经车满为患，车辆从前方收费口一直堵到服务区外，这些货车沿着高速公路边随意停放，有的司机甚至把车横在路中，然后躺在车中呼呼大睡。一位货车司机告诉记者，他下午三点就进服务区等待凌晨闯关，到现在还没有吃晚饭。这时前方传来消息，山东路政撤走，司机们迅速起来启动车辆，货车队伍开始缓缓向前行驶。到达鲁冀收费站时，记者看到，一些打前站打探“情况”的随车师傅三三两两地分散站在收费口前，等候自己的车开过来。货车经过收费口时，发动机的声音嘶哑地轰鸣着，艰难地启动。跟随记者的采访车司机戴师傅说，“这发动机的声音都变了”。一些车的轮胎压瘪了一半，车辆载重之大让人惊讶。

　　河北境内交通情况刚开始好转，收费口山东界内又乱了起来。零时10分，记者来到收费站另一侧，发现河北路政人员突然上路查车，一辆闪着警示灯的“依维柯”面包车在出口前来回行驶，这辆车甚至冒着危险正面对着货车，逼迫其降低速度接受检查。一发现这一情况，排在前头的大型货车立刻靠边停驶。尽管宽阔的收费口六条车道全部开放，但在耀眼的绿灯前，满载着钢材、石料各种货物的大车横七竖八地停放着，司机们聚在一起边聊天边观察对面情况，就是不肯过去。

　　“怎么不过啊？”记者和排在前面的一位年轻司机攀谈起来。“他们(他用手指指收费口那面的路政人员)上班，我们就下班。”他架着双腿，半眯起眼睛。“等到凌晨4、5点，他们就该下班了。”显然，司机们已经摸到了一些规律。

　　近凌晨1时，堵车越来越严重，有的货车司机开始挨车找热水泡方便面吃，卖茶叶蛋和饮料的当地老太太也穿梭其中。在收费口处打探消息的人越来越多，大家三五成群，斜眼瞄着河北路政的一举一动，手里还握着手机和“后方”保持通话。一位随车师傅告诉记者，以前跑运输一个月手机话费也就100多块，现在每过一个收费站都要与司机通报情况进行长时间联系，通知他们及时跟上通关，自己的手机话费每月已经上升到1000多块钱。一位杭州的车主说，他的货车堵在后面，自己步行半个小时，跑了7里多地来到收费口观察情况，估计堵车更厉害了。

　　凌晨1时，德州的天空开始电闪雷鸣，滂沱大雨骤然而降，“老天帮忙，下雨了！”司机们兴奋地大喊，很多人赶忙跑回车里，一些司机在车上不耐烦地按起了喇叭，整个场面乱做一团。

　　凌晨1时8分，雨势变大，河北路政人员放弃检查，闪烁着警示灯的"依维柯"面包车缓缓驶离，消失在雨幕里。德州境内的大货车司机们迅速启动车子，一辆接一辆地驶向收费口，很多打探消息的人站在行车道边等待自己的车过来，交费后爬上车，一起消失在夜幕中。记者站在收费口数了数，从1时11分到21分，短短10分钟内，共有39辆超载车辆顺利通过。

　　“过收费道口一定要当心安全！”鲁冀收费站工作人员小王在一边热心提醒说，“我们每回过路口都提心吊胆，因为这些货车司机进收费口时，两眼紧盯住前面100米处的路政或交警，过了收费口马上提速，硬打方向盘转到快车道上逃避检查，根本不看眼前。”随后，记者驱车顺着高速公路前行，发现京沪高速德州段堵车长达20多公里，少量夜行的小车也被堵在后面动弹不得。

　　“我们一查车，货车司机就故意在河北境内恶意堵车，最严重的一次堵了十几公里，”山东省德州市交通局交通稽查支队一科科长焦晖无奈地说，堵车可能会导致严重的交通事故，路政担负不起这个责任，而且对面的河北交警也常常会过来协商，要求放松检查，结果路政放行后，超限车就全开进了山东。

　　天津市交管局京福高速公路大队的张洪伟队长说，河北省每次查车都要给天津交警的疏导工作造成非常大压力，很多货车司机把车停在高速路边，门一锁就走了，连人都找不到，即使交警找到司机要求其马上开车，他们也因为害怕路政罚款死活不肯走。

　　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从2003年12月1日华北五省市发起公路治超以来，这种大规模的堵车在京沪高速公路上屡见不鲜。4月里，记者曾4次夜访京沪高速公路，次次遭遇人为堵车场景，天津——河北——山东各个收费站的情况基本相同，几乎每天都在重复查车——堵车——放行的戏剧场面。

　　不断上演的猫鼠游戏

　　路政、交警这边忙查车，司机那边忙堵车，堵得厉害了，连邻省的交警都要过来说情，这边的路政无奈放弃检查予以放行。一旦被司机摸到了规律，他们便象试图逃脱的老鼠一样，不断变换花样，对付查处。

　　山东省德州市交通局交通稽查支队一科科长焦晖说，山东省要求“像查非典一样，不让一辆超载车进入山东”，但如果高速公路堵塞几公里，对经济和社会影响太大，一旦出了交通事故，这个责任谁敢负？我们现在左右为难，只能查一会儿，放一会儿。

　　司机也有自己的苦衷。一方面，现在运价这么低，不超载无法挣钱，另一方面，正因为到了关口，是检查还是放行用司机的话说是“没准儿”，致使一些守法车主很不平衡，继而接着铤而走险。于是过关就成了司机与执法人员“斗智斗勇”的大舞台。

　　现在司机不在收费站口的广场堵车，因为在这里堵有交警查。他们在离收费口几公里以外高速路窄的地方，假装车辆掉头，可十几米长的车一横过来就不动了，结果造成后面大规模堵车。夹在中间赶路的小车司机就会过来质问查车的路政人员，情绪很对立。可路政也看不到几公里以外发生的堵车，即使堵了，也无法去邻省疏导。

　　对此，路政人员也想了很多办法，比如装成便衣到对面看那些恶意堵车的司机，记下车号后等他们过来，好好处罚，但这些车过来，一看不妙，干脆停在收费口把门一锁就跑了，车就堵在那里。有的司机甚至连费也顾不得交，直接往回倒车，就在记者采访的前两天，一辆小轿车就这样在收费口被匆忙往回倒的大货车给撞坏了。

　　据介绍，为应付检查，一些司机违法办理多套行车证、车辆购置税、驾驶证等证件，车辆被扣下后，他们便留下证件逃逸。而补办一套正规的证件费用只有几百元，相对于上千元的罚款，只是一笔小数目。德州路政一个月下来，要没收200多套类似证件，记者在德州交通稽查支队的办公室看到，十几个纸箱里装满了这些证件，鲁、黑、晋、冀等地的牌照也有几十块。4月23日晚，记者曾亲眼看到，一辆黑龙江的货车被路政人员引到地磅前，却迟迟不肯开车门，两个司机坐在驾驶室与路政队员对峙，队员无奈之下上前卸下了这辆车的牌照，没想到司机趁路政队员转身离开车门时，连车牌都不要了，迅速调头驶入快车道。路政队员来不及拦截，只能让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车跑掉。

　　记者了解到，路政没有拘留等针对人身的执法权，对司机人为堵车行为无可奈何，为此德州市正在筹备成立一支联合执法大队，吸收公安、交警、路政等多家单位，进行24小时不间断检查，如果再发生恶意堵车，由交警纠正违法行为，路政可以安心查处超限运输。“但如果堵车发生在河北境内，过了这收费口，我们就没办法了，必须由两省交警、路政通力合作才能解决，”山东的一位路政工作人员告诉记者。

　　此外，据记者了解，目前全国各地标准不一，给治超工作带来极大不便。辽宁省路政规定车总重42吨以下不罚款，河北的要求是总重38吨，相临两省的标准就存在差别。一些货车司机告诉记者，他们从江苏进入山东境内时，已经在江苏按车货总重缴过通行费，可进了山东又要根据山东的管理办法进行检测，并且得交罚款，在辽宁可以拉的货到了河北又属超标。不同的标准让他们非常不理解，感到难以接受。

　　不仅如此，交警、路政对超载车的认定标准也不一样。超限和超载是两个不同的名词，两个词有交叉的范围，但还是各有各的标准。因此会出现超限的货物不一定超载、超载的货物也不一定超限的怪事，也给两个部门之间的配合造成困难。

　　事故频发却屡禁难止

　　记者20日凌晨在现场看到，当河北的超载车快速进入山东境内时，山东交警挥舞电棒示意停车，但这些车根本不听指挥，交警只得迅速闪躲到一边。

　　一些走京沪高速的货车司机说，超载车为躲避罚款大多夜间出动，过收费口时精神高度紧张，一听警笛两腿就发软，一见没人就狠踩油门快跑，慌乱中非常容易出事。他们向记者反映，现在路政和交警放行，有时放半小时，有时放个10分钟，摸不准，这样一旦放行，他们就玩命地往前冲。

　　辽宁省一位姓潘的长途运输司机在与记者交谈时说，他到达扬州和江苏段时，亲眼看到27辆大货车在堵路放行后，由于争着赶路，结果发生碰撞造成严重追尾事故，死伤惨重。

　　不仅司机不安全，也给路政、交警执法带来极大的安全隐患。天津民警张凤海正是在京沪高速上执行公务时，被一辆加速逃窜的超载货车甩下，碾轧牺牲。后经现场测量，这辆车准载16吨，实际装载36吨，且明显超宽。

　　天津市交管局京福高速公路大队的张洪伟队长坦言，自去年12月1日开始治超以来，仅天津与河北省交界的静海县路段，因司机逃避河北段路政罚款、情绪慌乱、人为堵车等，已经引发近30起交通事故，事故率比治超前高出85%以上。

　　卸载达不到设计效果

　　为了避免以罚代管，交通部曾出台方案，要求对超限超载车辆进行卸载。但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卸载作为政府治超的一个重要手段，在实际操作中却难以达到其设计效果。

　　在采访中，一位长期在山东、河北之间跑运输的货车司机向记者叙述了他的两次卸载经历。他有一次拉锰钢到山东，一车货被罚了两次。第一次在石家庄东站。他的车装了47吨货，超载17吨，被责令卸载。卸一吨收50块，17吨交了850块。然后地方上给找了两辆车，将卸货分装。出了路政的管辖地后，又重新装回原车，装卸还要再次付费。车主前后一共付了2400块钱。然后到磁县(河北与山东交界处)又被查住了，这次人家把车锁到一个院子里，交了800块卸费就没人管了，驾照也被扣着走不了。等到晚上，因为跟锰钢的厂子有合同，晚了交不了货就违反合同了，没办法他找来院里开铲车的，又掏了300块让人家给装上，驾照也没要就走了。“你说这收费不叫罚款，这来来回回折腾，不是富了当地又是什么！路政、交警两套方案，早上罚了晚上还罚这谁能受得了！”

　　德州交通稽查支队焦晖说，卸货最大的问题是不好操作。他们曾经抓到一辆唐山来的钢材车，过磅后发现车上拉了29捆总重60多吨的钢管，超限100%以上，被强制卸了14捆钢材。但货车司机坦率地说，除非你能跟着我，否则车开出去3公里后，我肯定重新装上，我们要去杭州，你们能一直跟我到那儿吗？

　　焦晖坦陈，对于路政人员来说，确实不可能对一辆卸载车跟踪到底。而车主的货他总得运走，因此卸货不当，只会变相增加驾驶员的负担。

　　根治超载的体制之痛

　　许多大货车司机对记者表示，“你都一个标准，卡死了，也行。”在现场采访时，他们七嘴八舌地告诉记者，去年12月份刚开始集中治超时，查得很严，超载超限车根本不敢上路，结果逼得运价涨上去了，不超载也能挣钱，司机们反倒很欢迎，“谁愿意这么玩命啊！”

　　业内人士认为，我国目前的运价还处于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水平，过低的价格与整个市场的发展不符，司机不超载很难有利润。由于运输市场总体供大于求，竞争相当激烈。一些业主特别是个体运输业主，成本相对低廉，因而在竞争中往往压低价格，并通过玩命多拉快跑获得利润。有关专家表示，规范运输市场，刺激车辆运输费用上涨，进而调整运输市场的整体价格指标体系，逐渐上升到合理水平，司机才可以在安全行车的前提下，获得合理利润，也才能从根本上治住超载。

　　山东德州的例子颇能说明问题。据该市交通稽查支队介绍，德州有40多部车专门运送由火车从东北拉来的木材。一火车皮有60吨货，这些货以前分装在2辆货车上属超限运输。在稽查支队的干预下，货主被迫提高运价。现在60吨木材分3辆车装，一车只拉20吨，每车的运费还和原来一样。大家都不超了，还能挣到钱，木材超限问题就这么解决了。但稽查人员也承认，木材属于有一定特殊性的运输产品，全市就这么40多辆车，你不涨价我就不拉，比较好控制，如果像一般性产品，你不拉我拉，就不好控制运价了。

　　采访中，交警与路政人员不约而同地认为，大马力、大吨位货车泛滥也是公路运输混乱、超载车屡禁不止的重要原因。据了解，我国的汽车生产企业与改装厂为迎合超载运输市场，大量生产大马力的“小标大车”，并且存在非法改装的情况，用户要多大就给装多大，其载重能力非常惊人。这些货车严重超载，而且车辆性能越来越差，事故隐患日渐突出。他们建议国家有关部门应尽快出台政策限制汽车生产和改装企业生产大吨位车辆，禁止具有超强运力的车辆上路，切断超载车生存的根源。

　　业内人士认为，国家有关部门应尽快出台严谨、统一的全国治超标准，并把交警、路政纳入到统一联合执法中。同时建立各省市之间相互联系合作的长效机制。有关人士建议，国家制定治超的政策规定时，要充分考虑到治超一线可能出现的问题和困难，增加政策的可操作性，否则再好的条文也会因为不切实际而流于形式。

　　作 者：刘娟　陆敏 刘海峰 孙洪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