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琦

　　1928年2月底，斯文·赫定见到了鼎鼎大名的“新疆王”杨增新。他上一次来新疆已经是20年前的事了。这20年间世界发生了太多的变化，欧洲打了一场大战，新疆也已经改朝换代，与新疆接壤的沙皇俄国也变成了苏联。斯文·赫定一行在乌鲁木齐的驻地就是原来俄国道胜银行的房子。曾经因作为沙皇势力代表而在东北和新疆权倾一时的道胜银行此时已经破产了。

　　此次斯文·赫定不仅告别了“一个人战斗”的状态，而且目的也更多从地下的文物转到了天上的航线。由他和徐炳昶共同率领的中瑞西北科学考察团，是受德国汉莎航空公司之托，去新疆探究开通柏林至北京直达航线的可行性。

　　接见斯文·赫定考察团的杨增新已经统治新疆17年了，名头不断变换，从都督兼民政长，到将军兼巡按使，再到督军兼省长，再到省主席兼边防督办等。辛亥革命引发的连锁反应导致外蒙独立和西藏“驱汉事件”后的事实独立，惟有新疆至少名义上一直与中央政府保持一致，这其中杨增新的折冲樽俎功不可没。无论是制服革命党，妥善安置白俄溃兵，压制泛伊斯兰和泛突厥主义，还是理顺与苏俄等外部势力的关系等，都显示了杨氏非同一般的手腕。

　　当然，在这一过程中，新疆也渐渐在某种程度上变成了他的“独立王国”，以至于他敢于公然多次呈请中央，不要再向新疆派送官吏或候补官。

　　1928年注定会成为新疆历史上的关键年份。那一年北洋政府垮台，民国定新都于南京。杨增新秉承一贯的“只拜庙不敬神”的原则，照例通电拥护新中央，自任省主席兼总司令，并一如既往地得到了中央政府的认可，虽然有传闻说南京政府曾打算免去杨增新的职务，另行任命甘肃军阀马福祥为新疆边防督办。然而数天之后，杨就在“新疆七七政变”中被刺身亡，致使新疆进入一段新的政治纷扰期，直至盛世才成为新的铁腕“新疆王”。

　　不过，在接见斯文·赫定考察团一行时，一切看上去还那么风平浪静。虽然地处偏僻的西域，杨增新颇为喜欢使用汽车作为代步工具。他用“一长溜蓝色的别克轿车”将斯文·赫定等人拉到督军衙署。后来，他还托请斯文·赫定给他买10辆汽车。后来等斯文·赫定费尽千辛万苦，一路跋山涉水穿过欧洲和中亚将汽车运到新疆时，汽车的主人已经撒手人寰了。

　　那天陪同杨增新接见的，还有交涉署长樊耀南和杨的翻译兼汽车修理作坊负责人包尔汉。后来这两人都成为新疆历史上的关键人物，前者被认为是“七七政变”的主谋，后者则成为促成新疆解放和自治的代表性人物。

　　在斯文·赫定的记载中，杨增新个子挺高，身板硬朗，长着高挺的鼻子和雪白的山羊胡子，脸上显出尊贵倨傲的神情，头高昂着，给人一种威严的印象。杨增新显然给斯文·赫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形容杨令人难以忘怀，甚至心驰神往，是一个凭借自身的意愿和权术有效地摄取了无边的权力以控制他人的人。

　　1927年5月斯文·赫定等人从北京出发时北洋政府尚未垮台，政府的实际掌控者张作霖还为考察团事宜给杨增新写了封亲笔信。当时隔近一年后斯文·赫定把这封信交给杨增新时，他发现杨增新面无表情地读着，读完后脸上对张大元帅流露出一种轻蔑的神态。杨对斯文·赫定说，他认为张作霖不过是在为个人的利益打仗。

　　在欢迎宴会上，杨增新作为地主对考察团表达了欢迎之情，希望考察团“从这个辽阔的大省里探索出自然的奥秘，发现宝贵的金属矿藏和煤矿”，并在新疆人“自己努力的前提下”教会他们怎样使新疆变得繁荣。

　　后来杨增新和他手下的官员们又宴请了考察团好几次，考察团也回请了官员们。然而在觥筹交错的友好表象下，开辟穿越新疆的飞行航线的设想被婉拒了。开辟航线的考察计划被束之高阁，考察团的任务变成以考古、地质和古生物学考察为主。由于有紧急事务需要处理，斯文·赫定曾离开乌鲁木齐返回斯德哥尔摩一段时间。临行前，杨增新为他举行了饯行宴会，并在席间请斯文·赫定回到瑞典后为他买10辆适于在新疆道路上行驶的汽车，还表示考察团在新疆期间可以使用那些车辆。后来斯文·赫定同包尔汉商讨了一番后表示只能带回4辆车，杨增新对此也表示同意。

　　等斯文·赫定于1928年10月份再度回到乌鲁木齐时，新疆政坛刚刚经历了一场风暴，已然换了一番天地。

　　关于“七七政变”的说法很多，对于当天和杨增新一起参加俄文法政专门学校毕业典礼的官员中到底谁是行刺主谋，人们也众说纷纭。在斯文·赫定看来，在交涉署长樊耀南和民政厅长金树仁之间，后者的可能性更大。虽然不能否认杀害杨增新也符合樊耀南的个人利益，而且此前包括杨增新在内的人们一般都认为樊是由黎元洪派到新疆来取代杨的，但根据斯文·赫定对樊、金二人各自性情的了解，他更倾向于金树仁是这次事件的真正凶手。

　　无论如何，对斯文·赫定而言，杨增新的突然去世，使考察团与新疆最高当局之间的关系发生了突变，对考察团正在进行和计划进行的科学研究，也是一个异常沉重的打击。信任需要重建，各种对接工作需要从头再来，而在新疆的政局大体稳定之前，新疆的新主人显然没有太多的心思来关照考察团的工作。一切都被暂时冻结起来。

　　此外，令情势更为复杂的是，此前考察团与北洋政府和杨增新之间的“游戏”，现在变成了考察团与南京政府和金树仁之间的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