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岛“示警”

　　郝成、柴刚

　　编者按/青岛“11·22”爆炸事故已经过去了一周时间，对于事故发生的具体原因，国人还在继续等待国务院调查组的结论。“为什么不疏散群众？”“为什么引起爆炸？”“泄漏的原因是什么？”“为什么泄漏的原油会进入市政排水涵道？”“是规划的问题还是设计的问题？”……11月25日，国家安全监管总局局长杨栋梁连发的15问还没有确切的答案。不过除了这些具体的针对事故本身的问题，我们更想知道，一条本该远离居民区的输油管道，为什么会和城市的市政管网和交通要道交织在一起，为什么会有居民区建设其上？城市的扩张和油气管道的安全本应并行不悖，是什么造就了城市建设者和油气管道管理者之间的协调不畅、各自行事？

　　一线调查

　　记者获得材料显示

　　爆炸前8小时：6次事故汇报未提公众疏散

　　事故调查专家组11名成员来自中石油，近日完成调查报告初稿

　　11月22日10：24，益和电气生产车间西墙上的时钟定格在这一刻，再不摆动。

　　在那之前，从夜里两点半养路工发现路面有油报警，到3点警方向黄岛开发区管委会报告，4点区应急办领导赶到现场……在短信、电话的逐级汇报中，政府、企业人员陆续抵达。

　　11月22日清晨，原油在路面上已向南蔓延了150米，虽然不断用沙子覆盖，但气味还是越来越浓了起来。因为抢修，部分道路被用挡板阻隔了起来，人们绕行进入工厂、学校——没有人告诉他们需要撤离，直到十点半左右，爆燃发生。

　　被向下挖开五十公分、一度遭大型车碾压的道路下面，是一条27年前建成、曾经是中国最先进、年输送能力2000万吨的中石化东黄复线输油管道。与之相遇的市政排水管道，则成为爆燃物质的储存空间，并在爆炸时对人们造成致命伤害。

　　关于泄漏、爆燃的具体原因，目前国务院事故调查组正在调查。《中国经营报》记者了解到，目前调查组下设的技术组46人(其中包括来自中石油系统11人)，除政府官员外，多为各个领域专家学者，技术组调查报告有望在近日完成初稿。其调查对象不仅有中石化和当地政府，更包括泄漏、爆燃点北侧的青岛丽东化工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丽东化工”)。

　　漏油、报警、汇报

　　夜里2：30有人发现泄漏报警，但之后各方沟通中，出事东黄复线一度被认做黄维管线。管线维护、抢修单位则在200公里外的潍坊。

　　斋堂岛街的北端，是东西向的秦皇岛路，这个丁字路口的北侧，是当地最著名的丽东化工和青岛炼化(中国石化下属青岛炼油化工有限责任公司)以及大片的油罐区。

　　住在附近的居民，那天夜里并未察觉异常，窗外是一如既往的怪味儿和远处灯火辉煌的石化厂区。但11月22日凌晨两点三十分，一位道路养护人员在斋堂岛街和秦皇岛路交汇处，发现路面上有“柴油”，并报警。

　　一份青岛经济技术开发区管委会提交给国务院事故调查组的情况说明显示，2：40，一位民警赶到，查看现场后，怀疑这是地下的输油管线在漏油。15分钟后，110指挥中心接到中石化公司来电，称发现输油管道压力减弱，怀疑有人在盗油。此后交警也赶到现场，大家分析认为是地下管道在漏油。

　　这条地下管道，就是东黄复线输油管道(复线，是相对1974年建成的东黄老线而言)。资料显示，这条管线由中国石油天然气管道勘察设计院与加拿大努发(NOVA)公司联合设计，管道二、三公司联合施工，于1986年建成投产。管线全长248.52公里，钢管直径为711毫米。

　　在当时，东黄复线是我国第一条自动化输油管线。上世纪80年代后期，老线、复线均采用SCADA(Supervisory Control And Data Acquisition)系统，即数据采集与监视控制系统。1998年和2000年，老线和复线的SCADA系统均进行了升级，同时复线的输送方向由过去从东营输往黄岛，改为从黄岛输往东营。

　　管道压力减弱，是判断原油泄漏的一个重要指标。

　　该材料显示：3点，110指挥中心将情况汇报到开发区管委会总值班室。值班人员则立即将情况向区应急办报告。应急办则通知了市政公用局、安监局、环保局、石化区安监分局、黄岛街道办事处前往现场处置。

　　据媒体报道，3：15，黄岛油库关闭了输油阀门。中石化发言人事后称，原油从输油管道流入市政排水暗渠，流了12分钟。3：40，区环保局环境监测大队某副大队长给青岛炼化、中石化黄岛油库去电询问，并请油库救援力量马上赶赴现场救援。

　　对于管道的问题，黄岛油库工作人员告诉记者，他们在原则上只管油库内的管线，外边的管线均由胜利输油公司维护、管理。后者总部位于200公里外的潍坊市。

　　4：10，区应急办主任和一位副主任赶到现场。十分钟后，区安监局副局长、石化区安监分局局长赶到。又过了十分钟，街道办事处值班人员也到了现场。

　　4：51和6：57，应急办主任两次通过短信向管委会某副主任汇报。

　　7：40，应急办某副主任向市政府总值班室汇报。在此之前，各单位领导及市政公司领导已赶到现场。

　　7：46、7：48，应急办主任用短信将事故经过、处置情况汇报给管委会主任，青岛市市委常委、工委书记……

　　此时，天早已大亮。

　　抢修、未撤离

　　李涛(化名)是5：26接到领导来电，询问附近是否出现了漏油。这位益和电气的安全管理中层领导，随即向下属去电，得知已有漏油出现后，便让下属直接向领导汇报情况。

　　6：30，领导让李涛早点到现场去看看，因为听说此时路面上的原油，已经沿着斋堂岛街向南蔓延到了工厂西门外。8点之前，李涛去现场看到，原油确实已经漫到西门外路面。

　　“当时两台施工车在现场，味儿很大，大概有三四十个抢修人员在路边吃饭，路面上的原油已经被覆盖上了沙子。”李涛回忆，当时施工点附近已经用挡板阻隔了起来，而泄漏点到工厂西门大概是150米。西门外也开始上挡板。

　　考虑到西门一侧有公司的停车棚，担心人员进出和停放车辆影响抢险施工，李涛下令关闭了西门，让大家都走南门入厂。

　　8点后交接班的时候，李涛和同事们还争论了原油到底能不能被打火机点燃等问题。此时厂里近300名员工已经开始上班，南门外的黄岛二中则传来朗朗读书声。

　　黄岛经济技术开发区管委会提交的一份说明显示，在8：30时已经挖出了输油管道，开始寻找漏油点，此时根据现场协调做出的决定是：围挡封闭漏油点，对附近进行交通管制，对路面上的原油覆盖沙土，海面上则设置围油栏——没有提及组织人员撤离。

　　据事故现场人员讲述，东黄复线被挖出后，发现下方有两个巴掌大的漏油孔洞。

　　“风镐声！上班以后我们就听到了，可能就是泄漏点那边在用风镐。”李涛称，从声音判断，当时现场可能开始挖路面，或者是触到了一年前才建好的那条排水沟的顶部——以前，这条沿着斋堂岛街东侧的市政排水沟，上面只是一些活动水泥盖板，有的地方还是明沟，去年被浇灌上了厚达20多厘米的水泥钢筋顶，变为暗沟。

　　9点多，76岁的管金禄沿着这条排水沟来到盐滩村社区西侧，看了会儿外甥高四堂和邻居的棋局后，由于受不了空气中呛鼻的气味儿，回家打开电视，半小时后，一声闷响，房子向地震一样晃动，老伴则被从床上弹了起来。

　　那声巨响中，小区入口处近30公分的钢筋水泥板被炸翻，市政排水管道上的钢筋水泥板则变成了一个拱形，飞出的石头甚至落到了楼顶。包括下象棋的高四堂(52岁)在内的多名邻居离开人世。

　　而在益和电气厂，爆炸把西门马路对面的集装箱震飞了过来，临街西侧的所有墙面均被毁，厂房屋顶被巨大的石头落下砸穿。

　　“一瞬间，气浪过来，我低了下头，再抬头就是满天往下砸石头，冲到车间一看，躺了一地工人。”李涛立即和大家展开自救，最终，这家公司近80人受伤，其中两人遇难。

　　“幸亏当时学生们正在上课，院子里也没有班级上体育课。”周边居民感叹。而路另一侧的盈泰嘉园、北海小区等居民小区，居民楼上的窗户玻璃不剩一块，楼下地面上布满了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碎水泥块。

　　据新华社报道，截至发稿时，此次事故造成55人死亡，9人失踪。国务院事故调查组初步认定，这是一起重大责任事故。事故调查组组长、国家安监总局局长杨栋梁称，企业和当地政府对此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截至目前，警方已控制此次爆炸事故中石化相关人员7人、青岛经济技术开发区相关人员2人。中石化27日宣布，管道储运公司党委书记田以民、管道储运分公司总经理钱建华已被停职检查，并配合协助调查。

　　相遇交错的管道

　　爆燃点被认为至少有两个：一是秦皇岛路与斋堂岛街交汇处，另一处则是市政管道向北的入海口(约在前一爆燃点北方一公里外)，另外有不少人称看到丽东化工厂区内有起火点，但这一说法尚未得到官方证实。

　　33岁的郭小房当时正在丽东化工内维修管道，瞬间的爆炸使他腰椎、胳膊等多处受伤，28日记者采访他时，他提供的照片显示，大概在11月初，丽东化工即已开始内部管道维修。

　　“事发前几个月，秦皇岛路一直在修，路面挖开后，有那么至少四五天时间，封挡板竟然撤走了，路口西南角那个爆燃点上方有重型车经过，也有停在那里的。” 李涛和附近群众称，他们怀疑裸露的路面如此行车，是否会影响下方的东黄复线。

　　而本报记者多方调查了解到，秦皇岛路日常行经车辆多为进出丽东化工的重型车辆。过去该路段为水泥路，后来在上面加盖了沥青，但仍被压坏，这次修路向下开挖近50公分，原来的沥青层和水泥层均被挖走。裸露的泥土下面，就是东黄复线，由中石化潍坊输油处管理。

　　11月28日上午，中石化管道局潍坊输油处(以下简称“潍坊输油处”)院内，颇为安静，不时有北京、徐州等地汽车牌照频繁出入。

　　“这里出大事了，负责人都在为这忙活呢。”门卫介绍，“大事”是指黄岛“11·22”爆炸事故。

　　潍坊输油处一内部人士介绍，东黄输油管道原本由中国石油天然气管道局(以下简称“中石油管道局”)建设，国家当年拆分中石油后，1999年该管道交由潍坊输油处管理、维修。

　　该人士向本报记者回忆，11月22日凌晨，潍坊输油处接到上述管道漏油通知后，派出20余名技术人员赶往黄岛进行抢修。

　　“大部分遇难了。”他说，有些遇难技术人员很年轻。这一说法得到了该公司部分家属的印证，而潍坊输油处官方拒绝接受采访。

　　一接近潍坊输油处的知情者介绍，目前已有17名技术人员遇难。

　　此次事故中的东黄线，始建于1986年。随着黄岛整个城市化进程的加快，中石化部分输油管线所处地区已变为繁华地带，有的楼房甚至离管线的距离不足5米。郭继山在新闻发布会上坦言，经过20多年发展，黄岛地下输油管道、排水管道等各种线路比较拥挤，部分管线有交叉，但管线均符合国家“距离居民区30米”的新规。

　　资料显示，市政排水渠道是在近年才建成的，为的是解决盐滩村社区等地的积水情况——这个原本是海岸线的村庄，在青岛炼化和丽东化工的填海工程下，已经变得远离北部海岸，过去下雨经常被淹。这条排水渠，恰是引导雨水、污水向北入海的。

　　记者了解到，市政排水渠是在1995年设计建设的。刚开始是明渠，2009年加了盖板，而与其十字交错的东黄复线输油管就会在交汇点暴露在排水渠中。而由于排水渠入海口比较低，有海水倒灌现象，另外，排水渠内没有实现雨水污水分流。使得油管暴露在排水渠中的部分易被腐蚀。

　　一化工业内人士透露，化工企业修建输油管道需要经当地政府批准，意味着地方政府了解输油管线的布局，但政府规划、修建市政管线，则是地方政府单方面的事情，企业无权过问。

　　最后截稿

　　相关人士透露

　　国务院调查组初步分析爆炸事故原因

　　“为什么不疏散群众？”“为什么引起爆炸？”“泄漏的原因是什么？”“为什么泄漏的原油会进入市政排水涵道？”“是规划的问题还是设计的问题”等等，25日，国家安全监管总局局长杨栋梁对此连发15问。然而，截至《中国经营报》记者发稿时，这些疑问还无法定论。

　　在青岛政府召开的5次新闻发布会上，关于爆炸管道名称历经几次改变：黄(黄岛)潍(潍坊)线、东黄线。而中石化方面一直没有现身发布会。

　　从发现原油泄漏到发生爆炸，经过了7个小时的时间，这段时间内，中石化、当地政府等各方到底做了什么？在多次新闻发布会上，该问题被多家媒体提起，但青岛市政府、市政、规划、公安、环保等部门均避而不谈。

　　在技术组暂时拟定的调查对象中，除东黄复线、市政管道相关各方及事故发生前8小时参与处理的各政府部门、企业外，还包括丽东化工。

　　此外在具体调查内容方面，技术组还将通过数据计算，对当天原油轻烃蒸发量及爆炸的TNT当量做出调查结论，更包括市政管线的设计和施工是否科学合理，以及当天北侧是否有涨潮将入海口封死，以至于平时由南往北的排水暗渠内形成了相对封闭的空间导致爆炸？

　　11月29日晚，本报记者从接近国务院调查组人士获悉，由主要专家组成的技术组或已对事故原因有初步共识，认为有三大直接因素和三个间接因素是导致爆炸发生的主因。东黄线遭腐蚀导致原油泄露、排水渠内空间相对封闭、原油流出后蔓延时间较长被技术组认为是导致事故发生的三大直接因素，而排水渠建设布局不合理、涨潮导致海水倒灌、中石化日常检测未发现此处隐患则被认为是导致爆炸的三个间接原因。不过该人士还透露，间接原因方面可能还会增添，因为到目前为止，尚有部分单位未能提供完整资料，对技术组问询的一些问题缺乏明确答案。

　　不过，在事故原因调查报告正式上报之前，仍有调整可能。按照惯例，事故原因须以最终公布的调查报告为准。

　　“29日上午，来自区建设局和区公用局的有关领导，在回答技术组的一些问题中，缺乏明确答案，提供资料也不尽完善。”该人士透露，目前各方均已提供相应资料并接受问询，但部分单位的表现，显然让技术组未能满意。

　　本报记者电话联系中石化方面，对方表示不便对此做出更多评论，均以当地政府发布会为准。中石化曾公开表示，原油泄漏之后，其不存在瞒报情况，工作人员已经拨打了110报警并布置了简易围挡。青岛市政府副秘书长郭继山在一次新闻发布会上证实，中石化在漏油后已经通知了黄岛区政府及区一级的消防、交警部门。

　　11月25日，在事故调查组会议上，中石化总裁、集团公司副总经理李春光就此次事故致歉。他介绍，中国石化原油、成品油、石油天然气管线超过3万公里，该公司吸取此次教训，发出了紧急通知，组织专家力量，对所有的油气管线，要彻底彻查，特别是与市政建设有矛盾的管线，要作为检查的重点。

　　据记者了解，国务院事故调查组技术组的调查报告初稿将于近期完成。但当地居民已在26日、27日两度前往区政府，表达希望将居民搬迁离开这一重化工区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