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鑫重整困局

　　作者：莫柳

　　11月末的山西，笼罩在运城闻喜县上空的雾霾一直没有散开。此时，距离海鑫钢铁全面停产已有8个月余，距离法院受理海鑫集团破产重整申请已有2周。南都记者到达位于闻喜县东镇的海鑫集团时，东镇也迎来了全国各地一拨拨债权人。

　　正式宣布破产重整后，能否成功重整是决定海鑫命运的关键。南都记者调查发现，在当地政府积极协调推进重组工作时，钢铁行业权威人士却普遍认为海鑫重组难度非常高，原因是海鑫债务庞杂而不明晰、钢市萧条等。据南都记者了解，海鑫系5家子公司合计有1077户债权人，债务情况尚不明朗；目前海鑫集团仅余五六百名员工看守设备，其余近万名员工被“无期限放假”。

　　在当地政府、市场、债权人三股力量的拉锯之下，海鑫重整前途未卜。

　　超千户债权人曝光

　　11月25日下午，南都记者坐车从运城市前往闻喜县，一个多小时后到达位于闻喜东镇的海鑫集团，“灰扑扑”的天空沉沉地扣在海鑫大厦头顶，门口几乎无行人出入，偶尔有车辆进出。

　　多名海鑫集团员工告诉南都记者，海鑫从今年7月开始给员工下发“无期限放假”通知，目前仅留有五六百人看守设备，这部分员工从7月份开始领工资，而此前1-6月的工资都还没有发放。

　　集团大门前的保安亭有两名守卫人员值守，大门旁褐色的墙上张贴着运城中级人民法院(下简称“运城中院”)的公告，白纸黑字格外显眼。

　　公告显示，共有4家债权人对海鑫钢铁集团及其子分公司提请破产重整，11月12日，山西运城中级人民法院正式受理4家债权人对海鑫钢铁提起的破产重整申请，海鑫集团破产重整进入法律程序，海鑫集团债权人可以在2015年2月22日之前申报债权。

　　偶有人到海鑫大厦门口询问债权申报地址时，守卫便从保安亭内探出头，插在裤袋中的手也伸出来指向海鑫大厦前100米的加油站附近的申报点———夹在加油站与一堵围墙之间的晋惠宾馆。

　　晋惠宾馆一层的10多间房子被当成临时的债权申报办公室，运城中院指定的海鑫集团破产重整清算组即在里面办公。房间门口贴了设备客户、原料客户、基建客户、销售客户、财务金融担保、铁运倒运客户等指引标牌，债权人按指引分组申报。11月25日下午2点半到4点之间，陆续有五六名债权人进入晋惠宾馆申报债权，多是设备客户。

　　清算组工作人员透露，法院给债权人都邮寄了债务申报通知，“远一点的可能还没收到，11月22日开始才陆续有债权人前来申报，申报工作才刚刚开始。”这些债权人信息被张贴在晋惠宾馆内的一面墙上，密密麻麻的债权人信息，几乎覆盖了半面墙。南都记者统计，海鑫系5家公司债权人合计为1077户，涉及施工队、机械厂、银行、钢铁厂、供应商等。其中，海鑫钢铁993户，海鑫集团72户，海鑫实业121户，国际焦化44户，国际线材147户，有个别企业“身兼”海鑫系多家公司的债权人。

　　闻喜的气温突降，煤堆在11月25日刚刚拉到宾馆，房间暖气不足，即使用厚厚的帘布遮挡门口的冷风，房间内的温度与外面没有区别。在等待清算组工作人员查看申报材料时，债权人不时从椅子上站起来走两步，抖抖腿。其间，山东一家给海鑫钢铁供应轧钢设备的企业的债权申报人告诉南都记者，其在两天前收到了法院的通知书，整理好材料之后马上就赶过来了。据他介绍，公司从2005年开始与海鑫钢铁有业务接触，海鑫钢铁每年都拖欠5万-10万不等货款，累计至今共拖欠了70万，“我们公司每年都催海鑫，但都说没钱给。”

　　海鑫钢铁其他债权人，德龙钢铁、广东发展银行郑州分行等相关负责人也向南都记者表示，已收到法院通知，正在准备申报债权所需的材料。

　　盛极而衰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海鑫钢铁命运的改变从2003年开始。2003年1月，“民营钢铁大王”、山西海鑫钢铁集团董事长李海仓在办公室突遭枪杀。在李海仓父亲的主持下，李海仓的儿子李兆会不得不中断学业，从海外回国。没有丝毫接班准备的李兆会“黄袍加身”，成为海鑫集团董事长。

　　在李兆会接手海鑫钢铁之后的几年，由于钢铁市场一片红火，海鑫钢铁顺风顺水。根据公开数据，2004年，海鑫钢铁的年产值就达70亿元，实现利税12亿元。此后几年，海鑫钢铁连续蝉联山西民企第一名，海鑫钢铁的发展达到了顶峰。2007年，风头正盛的海鑫淘汰了60万吨落后产能，同时建成一个产能高达230万吨的新厂区，整体产能翻了一倍。

　　然而，钢铁市场一路向下后，人们才发现李兆会接手后的海鑫一直都在“裸泳”。

　　2008年遭遇金融危机后，国内钢铁行业景气度下降，海鑫不得已通过减产、停炉、减员等措施应对。市场复苏后，海鑫却没能再“浮”起来。内部人士透露，作为典型的家族企业，海鑫内部的管理比较粗放，存在任人唯亲、人浮于事、内部人控制等大型企业的常见问题。由于内部人控制，一些质劣价高的采购，一定程度上对经营造成了困扰。

　　为了摆脱困境，李兆会的妹妹李兆霞在2010年启动改革，精简机构，同时将原料采购与成品销售业务从海鑫剥离，放到李家位于上海的国际贸易公司海博鑫惠，并亲自出任该公司大股东。

　　但市场没有给这一场变革留出足够的时间。2011年10月起，钢材价格一路单边下跌。2013年中国民营企业500强中，海鑫集团还能以165 .5亿元(2012年)的年营收额位列184名，成为山西省惟一入列200强的企业。但由于2013年业绩大幅下跌，海鑫在2014年滑出500强之外。2013年底，市场就传出海鑫资金链紧张，部分生产线停产的消息。2014年3月18日，海鑫因银行抽贷直接导致资金链断裂而全面停产。

　　作为山西民营钢企曾经的龙头老大，海鑫缘何沦落至此？

　　面对媒体的追踪报道，李兆会选择沉默。有消息指李兆会近期返回闻喜县处理破产重整事件。但在闻喜县调查期间，南都记者多次电话、短信联系李兆会，都没有获得其回应。

　　在李兆会的掌舵下，海鑫集团一直把自己关在“小黑屋”里，就连作为海鑫集团技术顾问的冶金工业规划研究院都说不清道不明其衰败的根本原因。该研究院院长李新创接受南都记者采访时表示，现在外界只知道海鑫资金链断裂了，但钢铁行业非常复杂，李兆会不出来说，谁也不知道资金链断裂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不过，市场上关于李兆会醉心金融、无心钢铁实业说法却甚嚣尘上。通过海鑫实业进行的资本运作，让李兆会在2007、2008年连续两年跻身胡润百富榜，也被戴上山西最年轻首富的光环。2007年的胡润百富榜中，李兆会因持股民生银行身家飙升至85亿元，排名第78位，身家较2006年暴涨了112%。

　　然而，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卓创钢铁行业分析师刘新伟指出，根据其掌握的消息，在海鑫钢铁现金流紧张的情况下，李兆会仍然抽出大笔资金用于金融投资，发生钢贸企业资金回笼不及时后，海鑫资金吃紧导致铁矿砂购买量减少，部分生产线接连停产，而停产的敏感信息引起银行的极大反应并迅速抽贷，直接导致海鑫资金链断裂。

　　政府推进重整

　　与李兆会的“失联”相反，运城市、闻喜县政府正积极推进海鑫集团重整。多方消息源透露，目前，运城市一级相关部门牵头成立协调小组推进海鑫重整，运城市、闻喜县各职能部门接管海鑫，进驻海鑫大厦办公。据接近运城市政府相关职能部门的人士透露，协调小组由市长亲自挂帅，坚决不让海鑫钢铁走向破产清算。不过，这一说法并未获得运城官方的正面证实。

　　政府的积极态度并不难理解。作为地方经济支柱，海鑫集团的停产对闻喜县整体经济运行影响巨大，甚至波及运城市。运城市公布今年一季度经济运行情况，全市生产总值完成230 .9亿元，同比增长6.5%，未达到预期增长目标，与闻喜等三地经济运行情况有关。

　　海鑫倒下对闻喜县的财政影响巨大。一位运城市政府工作人员保守估计，海鑫最好的时候给闻喜县贡献超过二分之一的财政，差的时候也贡献了三分之一。窥斑见豹，即使在海鑫已经严重走下坡路的2013年2月，海鑫12 .97亿元的销售收入仍然占了全县规模以上工业企业销售收入的65%。

　　除此之外，海鑫集团吸纳了近万名当地人就业，一旦倒下，将直接导致相关家庭面临生计问题。前述运城政府工作人员向南都记者表示，这对运城而言确实是一个大的负担。

　　实际上，“无期限放假”已经让海鑫员工陷入了实际失业的痛苦。南都记者前往闻喜县政府采访时，遇到找闻喜县长解决其女儿就业问题的林女士。据林女士介绍，她的女儿赵梦(化名)是一位30多岁的单亲妈妈，在海鑫工作了4年多。今年7月，赵梦与其他的同事一样，被海鑫“无限期放假”，如今赵梦带着孩子在退休双亲家里住了三个多月。为了赵梦的工作，林女士来县政府等职能部门之间来回奔跑，但仍未能解决问题。林女士向南都记者诉称，“为着这件事，我都被气出病来了。”

　　南都记者在运城市、闻喜县采访期间，不论是政府各个职能部门，还是各大金融机构，都对海鑫钢铁的话题讳莫如深。“已经进入重整的司法程序”，面对记者的采访，运城市政府一位工作人员反复强调，“接下来的事走法律程序，大家都不用操心了，政府也有安置失业人员的措施和方案”。

　　谁来接“烫手山芋”？

　　广州国晖律师事务所律师梁旭告诉南都记者，能否重组成功，主要取决于重组方案，包括关键的重整方和重整措施。

　　事实上，多位行业资深人士并不看好海鑫钢铁重组。接近海鑫前高管的人士认为，海鑫钢铁债务沉重，而目前钢市前景未明，即便正式宣布破产，也没人愿意接这个“烫手山芋”。冶金工业规划研究院院长李新创更直接指出，海鑫钢铁债务不明且复杂，也还没有明确的资产评估，现在谈重组可以说“非常困难”。

　　业内纷传，意向重组方都曾被海鑫钢铁的债务“吓跑”。卓创钢铁行业分析师刘新伟向南都记者透露，海鑫钢铁全面停产之时，德龙钢铁曾在第一时间前往调研情况，不过面对海鑫的巨额债务，当时德龙钢铁不敢接盘。有消息指，德龙钢铁介入的前提之一是，海鑫钢铁必须破产，否则庞大而复杂的债务规模“太可怕”。

　　据公开信息，海鑫集团现有负债及对外担保数字约为104 .59亿元，而整个海鑫集团的账面资产为100 .68亿元，负债率超过100%。不过，海鑫集团债务仍迷雾重重，仍需债权人尽快申报才能统计。

　　重组还面临着其他市场阻力，如钢铁行业萧条、并购环境不佳等。2014年1月-4月，中钢协掌握数据的88家重点钢企中有33家亏损，亏损面达37 .5%，5月有15家亏损，亏损面降为17 .05%，原因在于矿产价格下降，节省了成本。

　　此外，刘新伟指出，重组的困难还在于钢铁企业普遍资金吃紧，且国内兼并重组环境不健全，企业在并购过程中会有很多顾虑。正如宝钢董事长徐乐江在一次业内会议上所说：“在没有一个公平、公正和法制的市场环境中玩并购，是死路一条”。

　　冶金工业规划研究院院长李新创同时也提醒，史上最严格的新环保法将于2015年1月1日起施行，对于违法企业，最严重的可追究刑责，这将给钢铁企业增加一笔不小的资金成本。而海鑫钢铁的环保也一直不达标。自2006年以来，海鑫钢铁多次被国家环保部、山西省环保厅等部门通报批评或督办整改违规项目。

　　重重障碍之下，李兆会的妹妹李兆霞“自家人重组海鑫钢铁”的传闻开始广为传布。有钢铁分析师认为，“海博鑫惠对海鑫钢铁提起破产重整有可能通过债转股的方式控股海鑫钢铁集团，从海博鑫惠目前的资产实力以及实际控制人李兆霞与李兆会的兄妹关系来看，并不是没有可能。”

　　海博鑫惠相关负责人则向南都表示，目前不会对上述传闻作任何回应。

　　接近运城市政府具体分管海鑫集团破产重整的领导的权威人士向南都透露，目前，重组方案已送达分管副省长案头，海鑫何去何从或许很快可以见分晓。

　　[链接]

　　债权人之忧

　　在海鑫集团清算组临时办公点晋惠宾馆内，一位机电设备老板在交了债权申报材料之后，皱着眉头吐苦水：“为着这3万块我跑了5趟办手续，每趟花100块钱，交了5000多税费，自己贴了不少钱进去，也不知道能拿回多少，能有一半就了不得了。”

　　“一般来说，一定额度以下全部偿还，一定额度以上的按一定比例偿还，像你这样的小额度的一般都能全部偿还的。”在场的清算组工作人员的解释也未能让这位老板皱着的眉头松开。

　　一家对海鑫集团有担保债权的银行负责人赵亮(化名)坦承，不对偿债比例抱太高的期望。赵亮告诉南都记者，虽然还没看到重组方案，“但海鑫钢铁能有多大的资产，偿债率有多高，大家都是心里有数的。”

　　广州国晖律师事务所律师梁旭分析称，重整计划拟定后，将提交不同的表决组予以表决，各组均予以通过的，提请人民法院裁定批准；如果债权人表决不通过，那么重组便不能成功。不过，债权人一般不得不接受重组方案，因为一旦重组失败，就进入清算，届时偿债率将更低。

　　赵亮分析认为，如果进入清算，一般是优先偿还有抵押的债务，然后是职工债权和税款债权，最后才是一般债权人，“清算后，一般债权人一般只能获得债务的20%左右，能有30%就非常不错了。”

　　由于破产重整成功与否关系到债务偿还进展，多位债权人希望进入司法意义上的债权人会议。根据运城中院公告显示，第一次债权人会议将在债权申报结束后召开。

　　“两把刀”高悬钢企头顶

　　从钢铁主业来看，海鑫钢铁年产量为300万-400万吨。放到全国来说，海鑫钢铁只算个中型钢企，但此次停产、破产重整却接连引起全国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这或与海鑫钢铁及其掌舵者身上的戏剧性因素有关，一贯保持低调的李兆会因迎娶女明星车晓、登上胡润富豪榜等成为运城乃至全国人茶余饭后的话题。

　　抛开李兆会身上的娱乐性话题，海鑫钢铁的破产重组对全国钢企敲响了警钟。冶金工业规划研究院院长李新创向南都记者强调，整个钢铁行业随着经济形势放缓而遇到了巨大的困难，行业会长期处于低速增长的状态中。一方面，钢铁行业面临产能严重过剩、竞争激烈的问题，钢材价格和原料价格将长期低迷；另一方面，由于同质化问题，企业竞争主要靠价格战，因此也会导致效益长期低下。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海鑫钢铁资金链断裂是否有其必然因素，是否会有更多地钢企倒下，是值得深入研究的。

　　卓创资讯钢铁分析师刘新伟则认为，海鑫钢铁事件给钢铁企业的教训是“资金一定要保持流畅”。目前钢铁企业面临的两大问题是环保和流动资金匮乏，其中尤以资金问题更为严重。因为钢铁行业的投入大，但是回收周期较长，在这双重限制之下，钢铁企业资金链越来越紧。

　　刘新伟指出，钢企正常的资产负债率应该是60%左右，但现在不少钢铁企业达到了80%以上，“这是个比较危险的情况”。截至今年8月31日，33家上市钢铁企业半年报全部披露完毕。根据W ind数据，在这33家上市企业中，有18家钢铁企业资产负债率超过70%，占比达到54.5%；资产负债率超过80%的企业6家。

　　刘新伟认为，发生海鑫破产重组事件之后，银行针对钢铁行业企业的授信贷款或将趋紧。广东发展银行郑州分行相关负责人马阁告诉南都记者，钢铁行业这几年都不乐观，即使海鑫钢铁不出事，各家银行对钢铁行业、尤其是钢贸企业的贷款都是趋紧的。早在去年年底，当地银行监管部门就曾发出警示，要求各银行不要向已经从多家银行借款的钢厂放贷，该报告特别提到海鑫钢铁。

　　资金链和环保问题“两把刀”高悬钢铁企业头顶。在中国联合金属网钢铁分析师胡艳平看来，未来还会有更多钢厂进入司法重整程序，“这是中国钢铁行业淘汰产能过剩的必然过程，虽然有阵痛，但这对于整个行业是件好事。”

　　统筹：刘斌 汪小星

　　采写：南都记者 莫柳 发自山西运城闻喜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