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总有那么几个喜爱的书家,没事看看他们的字,摩挲一番,也算能让自己的心静一静的吧。这个名单里是不能缺少“启功”二字的——先生的字,淡淡的书卷气,清隽,安静,挺拨,看一眼是不够的,多看几眼,心里的烟火气渐渐就少了一些。
如他所写的一副对联:“静坐得幽趣,清游快此生。”
以前听说过启老的打油诗,比如那首著名六十六岁《自撰墓志铭》,极富意趣:
“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名虽扬,实不够。高不成,低不就。瘫趋左,派曾右。面虽圆,皮欠厚。妻已亡,并无后。丧犹新,病照旧。六十六,非不寿。八宝山,渐相凑。计平生,谥曰陋。身与名,一齐臭。”
——觉得这真是个亲切而随和的老人,真是能让我发自内心喜爱的那种人。买过他的几本书《论书绝句》、《启功丛稿》等。《论书绝句》简直如饮馔一般,边吃边聊,那个可爱的老人眯缝着眼,还在告诉你:“这菜啦,可有来历了,这么、这么做着做出来就是有味儿。”——奇怪,我看他的字,想到的竟是吃的,而且吃得很舒服。
但自己从来却没想过会能和这位老先生见上一面,更想不到斗胆请启老为自己写上哪怕一个字。
这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对扬州,却是情有独钟。2002年烟花三月的时候,启功从北京飞到这里,一个人静静地在瘦西湖边呆了一周左右的时间,末了,居然还跑到一百多里外的高邮,看清代扬州学者王念孙的故居。
这次烟花三月,启老和傅熹年等人,作为文化名人再度来扬。
地处东关古街区的汪氏小苑被称为保存最为完好的清代盐商园林住宅,也被称为四角辟有花园的中国住宅园林孤本,刚刚整修好,对外开放那天邀请了启功前去揭碑,老先生颤颤巍巍地被家人扶着,从巷子口一步步地走来——站在汪氏小苑门前远远地看先生,手里拄着根拐杖,圆圆的脸,是笑着的,嘴有些嘟,戴个绒线帽,裤子偏肥,让人几乎疑心要掉——当然不会掉,只是肥罢了,走几步,看见人多了,自己把帽子拿了,露出一头的银发,白得宁静极了,有如活佛一般。
揭过了碑,走进汪氏小苑,听着介绍,老人只是微笑,点头,最后站住了,撑着拐杖,说道:“是中国住宅园林的典范,是宝呀!”说过了,嘴轻轻地一抿,两边圆圆的肉有些动,还是微笑。
汪氏小苑的管理者想请先生题字作为牌匾,随行的家人忙着推辞,老人也指着自己的眼睛:“老眼昏花了,好多东西都看不清,看不清,很久不写字了。”
老人在北京就提出这次到扬州一定要去汪中墓——汪中是老人最为敬佩的清代学者之一,我知道有这么一个墓,但自己在扬州这么多年,居然没去过,想想真是惭愧。在城郊的城北乡三星村停车时,离汪中墓还有一段路,车无法开,老人执意下车要走,随行人员想想还是把轮椅拿出来,让老人坐了。离汪中墓一百米时,老人下了轮椅,拿了头上的帽子,站直了,抬头望汪中墓的牌坊,那神情如久旱遇甘霖一般,又似忽然吸进了一大口新鲜的空气,顿时天朗气清。
到墓前,要跨台阶,自己走在前面,便拉了老人一把,老人紧紧地拽着我的手,感觉柔软而温暖——这就是那个写下那么多精美书法的手么?那一瞬间,真不想松了老人的手。
老人在墓前站定了,鞠躬,再鞠躬,三鞠躬。——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这个九十多岁的老人。
老人说,青年求学时汪中便一直是自己的偶像,汪中,汪容甫,那是祖师爷,如今来了,想不到会保存这么好,想不到!
又叹口气:“北京有好多墓都拆了,还有胡同里的一些,没办法,扬州能保存这样不错了。”
汪中墓两面环水,几棵青松立着,牌坊是八十年代重新修缮的,墓碑为清代书法家伊秉授所书——是那种笔力扛鼎的伊体隶书:“大清儒林汪君之墓”,老人摸着碑,口中轻轻地说:“好,好。”有些尾音,随行的学者问他:“启老,看得清字吗?”
老人说,看得清的。摸摸碑,仍自说“这个——好——好——”
一直想请老人在自己钟爱的《论书绝句》上题个字,但一直却无勇气——老人在扬州几天,一直没写字,年事太高了,自己终究不好意思叨扰老人,但自己又太喜欢这个老人了,再不请他题,只怕以后再无机会了——也在想,若是老人像在汪氏小苑那样婉拒,反而心安。
那天和先生简单聊了一些后,终于试探着拿出《论书绝句》和《静谧的河流——启功》,说了自己喜爱先生的缘由,犹犹豫豫地问老人能不能题签一下,老人翻了翻书,微笑着,轻轻说了声“好”,拿过笔来,在两本书的扉页认认真真地写下了“启功求教二00二春”,求教何敢?但这真让我喜出望外,仿佛一瞬间竟不信了,看那几个字,那里面有“启功”两个字——真的是启功为我写的!
老人的字,外若飞仙,飘逸洒脱,内里却似硬汉,钢筋铁骨,一笔一画写出先生的恒久的人格魅力。
这个表面安静的老人,在他的内心的深处又是怎样的人生境界呢?人生的大喜大悲,他该是都看透了,参透了,到最后,一切归于“淡泊宁静,超然物我”,嬉笑间,老人却在人生境界的峰巅平和地看着这个人生。“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这么一个高远的老人,却又是那样的亲切,仿佛随时随地你都可以触摸得到——那其实是个居于寻常里巷的朴实老人。
作者:五文弄墨◎顾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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