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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以后，她就一直沉浸在悲伤之中。一些朋友去看望她，她总是说：他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的痛苦与无助，使我也感到揪心，只能以沉重的叹息和语塞面对。
40多年前，他们相识的时候，都是那样年轻。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在舞台上扮演过安娜卡列尼娜；她又是一个有才情的女子，以至于有读者订报就是为了阅读她的专栏文章。但是家庭出身让她不能抬起头来做人。原因就是父亲在台湾。而她的母亲带着她们兄弟姊妹
毅然留在了这片故土。但是这一义举，并没有让幸福的阳光照在孩子们的身上。尽管她是电影学院的校花，却始终像丑小鸭一样，活得卑微，以至于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竟无人敢追求。在那个年代，有人为她心动，却不敢拿自己的政治生命下赌注。这时他出现了。此刻他在政治上正春风得意，倍受重用，二十几岁就担任了文艺报总编室副主任。但他敢于正视内心所爱，毫无顾及地选择了她，任山重水复，关隘几多，决不动摇。她说，从此她不再自卑，从此有了做人的自信。
谁知好景不长，属于他们的幸福甘露刚刚品尝，两个人的处境又倒换了过来。他因为写文章与当时文艺界最高领导人周扬商榷，又在工作中流露出对丁玲的同情，于是被打成了右派。以后便被赶出北京，在监督改造中苦苦地求生。他们有一张合影照片，1959年摄于唐山柏各庄农场。这个地方因为许多著名作家都在回忆录中提及，已经进入了文学的史册。但我看了这张照片，还是感到一种难言的触动。他们俩人都在笑，她的笑容里能读出久别重逢的喜悦，他的笑容中分明是强作欢颜的苦涩。背后的砖墙，提醒我环境的严酷。如果说中国也有12月党人的妻子，我就会联想到她。以后，他发配到哪里，她追随到哪里。后来，他平反了，又担任了中国作家协会的领导。感慨地说：“没有她，我活不到今天”。
有一次，他提出，我要做手术。他的器官有病，却没有急性发作。她当然不愿意。他说，我不住院，你让我怎么办？我在位，就要在处分别人的决定上签字。我们吃过这么多挨整的苦，我怎么能再去整别人。她含着泪，只好同意他的选择——割开自己的躯体，为了内心的良知。
她也有牢骚，老是围绕他转，接待客人，侍奉老人，操心儿子，而她自己也是一个知识女性，有自己的精神追求啊！后来，他退了，病了，她也没有牢骚了。从发病，到去世，两三年的时光，全副的身心，又都无怨无悔地献给了他。
他走的时候，留下遗嘱，不设灵堂，不搞遗体告别。但他也留下了一个心愿，就是想让自己晚年的书画作品能和更多的人见面。于是，她又为他最后的心愿开始奔波。终于，在炎黄艺术馆举办了他的书画作品展。开幕式那天，去了几百个朋友和故旧，气氛素穆而庄重。许多人说了许多发自己内心的话，称赞他生前的为人，这使她感到欣慰。但她也知道，完成另一半心愿：出版一本他的书画作品集，是一桩更难办的工程。难就难在一个钱字上。他生前有过权，却从来没有想到用权去捞钱。如今没有钱，书画集便不好出了。有朋友建议，我们用认购的方式，集资把这件事情办了吧。领导说，不需要大家集资，组织上负责这件事。于是，她又开始了对组织的期盼。终于，领导批出专款，由他们学美术的大儿子设计，印出了他的书画作品集。这本书印得十分精美。
他的遗愿实现了，她失去了继续生活的目标。大儿子在美国，不常回来。小儿子是导演，儿媳是作家，他们合作的电视剧收视率很高，她却不能接受。一度，她想到天国去，与他会面。然而，人间还是挽留了她。这时，他的一位生前好友，主动提出要为他写一本传记。这样，她才感到有事可做。她提供了各种可能的素材，包括她自己的日记。那位朋友也十分努力，用了两三年的时间，遍访他生前的相关人士近百人，写成了一部厚重的传记。传记问世后，她开始心里还很不安：传记能这样写吗？但如潮的好评，终于使她放心了。他生前的好友，也是传记作家的陈丹晨，专程来看她，对她说：我写不出这么好的传记。并感慨：老唐交了个好朋友。那天，我去看她，她说：我把自己的隐私都曝光了。说话的口气，流露着不尽的喜悦。
然而，这种喜悦没有持续几天，死神又一次突然袭来。她住进了危重病房。我去看她时，她已经不能说话，也不能认人。她能不能再次闯过鬼门关，医生也没有把握。我只能默默地祝福她，但愿奇迹能够出现。
5月17日上午，她终于撒手尘世。她的儿子告诉我，按照她的意愿，也不设灵堂，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准备以后将父母的骨灰一起撒进大海。这样，他和她在又将在天国重聚。
作者:五文弄墨◎丁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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